改朝換代,鼎革天下,不知多少江湖上一時的風流人物被公家鎮壓。


    流程都是一樣,逮捕,公審,槍斃。


    有流竄作案的外道術士,有顯技揚名的坐地神仙,有武藝高深的國術名家,有家資萬貫的豪強士紳……妙組給我講過很多,隻是誰都沒能崩出個屁來,幾個小戰士上門就能輕而易舉地逮了。


    開國時的公家不屑於像往常朝代那樣請托本地士紳,收買江湖人物,就如雷霆降世,將舊世界熟悉的一切都砸得粉碎。


    我問妙姐為什麽會這樣。


    妙姐說她也不懂,她還沒來得及學這些。


    聽到老曹說起常老仙這事,我就乘機問出一直以來的疑惑,“這是有高人暗地裏施術同他鬥法?”


    老曹搖頭,說:“沒有,隻是他百試百靈的法術不靈了。小術小道,在真正的天下大勢人道洪流前,毫無用處。白蓮教多次起事,領頭的教主都有真法,明時的唐賽兒、徐鴻儒,清時的王聰兒,傳教時,能使陰兵,可以陰神出遊,種種神通奇異無比,可等舉兵起事,這些術法就使不出來了。


    其實所有的白蓮教主都懂這個,隻不過有些人能記著,唐賽兒就能果斷抽身,徐鴻儒、王聰兒看不明白,兵敗身死。常老仙也不明白,當了五年神仙,真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結果在大庭廣眾下被公捕,顏麵丟盡,壞了神仙身。那事之後,原本不敢出首的人才敢出來告發他的罪行。


    我也是在那之後才知道常老仙不是真正的神仙也隻是個凡人,所以才生了反心,但真正落到實處,卻還是因為見過黃仙姑之後。”


    我問:“你之前就見過黃仙姑?”


    老曹道:“常老仙被抓了之後,收集的證據報上去,黃仙姑就來到金城做調研。當時金城所有的正外道都以為黃仙姑會像以往那些投靠朝廷的正道大脈一樣,施術顯神,釘魂鎮壓常老仙,常老仙甚至還在獄裏放出話來,說他能最後遭黃仙姑這樣的正道大脈人物鎮壓也算不枉走這一遭。


    黃仙姑成名很多年了,是江湖上公認的陸地神仙一般的人物,死在她手上真的算是一種江湖人物的榮光。可出乎我們所有人的意料,黃仙姑沒有施術,而是像個普通公家幹部一樣,走家入戶,走訪調查,收集了大量常仙門和常老仙的罪行,然後常老仙就被公審槍斃了。


    公審那天去了十幾萬人,我化妝擠在最前麵,看得很清楚,隨著他的罪行被一件件公布,現場的唾罵聲討一浪高過一浪,最後宣布槍斃的時候,歡呼聲山呼海嘯,常老仙站都站不住了,被兩個戰士架著拖死狗一樣拖出到刑場。


    最後的時候,他甚至連個公開詛咒都發不出來,就那麽被幾槍給打死了。人死之後當場就魂飛魄散。他之前複原的七種紅蓮秘法,其中四種是轉生奪舍之類的複活秘術,可沒了魂魄,一樣也用不上!


    法術在大勢會失效大家都懂,可是黃仙姑不用法術,就能打得常老仙魂飛魄散,這比施術釘魂鎮壓可怕多了。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事情,誰都看不明白,這讓所有人都很恐懼。所以當天我就跑去黃仙姑問這件事情。


    我也是魔怔了,明知道去找黃仙姑是自尋死路,可就想去問個清楚,哪怕被打死也要去。對於這次見麵,我想過很多,黃仙姑很可能會施術直接打死我,很可能會叫那些連常老仙都能一槍托打倒的戰士把我抓起來公審槍斃,也有可能會收我做門下,我畢竟也懂真術,以往朝廷雖然不喜歡我們這些人,但也會用起來。


    可是,我所有的猜測都錯了。她像接待普通人一樣,在辦公室裏接見了我,客客氣氣地請我坐,還親手給我倒了一杯茶。


    你能想象我當時的心情嗎?那可是黃仙姑啊,在江湖縱橫無敵人人懾服,在公家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居然親手給我倒了一杯茶,我這種混在下九流的小人物,我這種滿手血腥十惡不赦的罪人……”


    說到這裏,老曹老淚橫流,哽咽著一度說不下去。


    我想黃仙姑這茶還真是好使,我也是被她兩杯茶給打動的。


    老曹哭了一會兒,才收拾心情,接著往下說。


    “我準備了很多話,可在這一刻,都用不上了,因為我覺得這些話術對黃仙姑這樣的人物就是侮辱,所以我直接問出了我的疑惑。


    黃仙姑聽完就笑了起來,說我是第一個跑來問她這個問題的,她還以為不會有人來問。不過她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送給了我三篇文章,讓我回去好好去讀一讀,讀懂了就會明白,讀不懂那就永遠也不會懂。


    我回去讀了,明白了。原來人道洪流就是真正的大術大法,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而我們此時此刻所處的則是五千年都未曾有過的滔天洪流,這將傾覆原本所有習以為常的一切。


    我也因此而恐懼,我怕死後魂飛魄散,想順應這洪流做些事情,給自己找個死後安生,所以我想殺盡常老仙門下,給自己贖罪。”


    他的眼淚流盡了,變成了血。


    眼睛,鼻子,耳朵,嘴,都在往外冒著汙黑的粘血。


    “周成,我要死了。”他低聲說,“我這罪終究沒贖成,死了就會魂飛魄散,再沒什麽重來的機會了。我也沒兒子在深圳,我騙你的。我這種人就該斷子絕孫啊。”


    我說:“我知道,你的麵相不像子孫圓滿,不過這跟我沒有關係。”


    “嗬,你說得對。我過年的時候不是去的深圳,而是去了泰國,滅掉了韋八的轉世寶胎,這也是魏解為什麽在泰國遲遲不肯回來的原因。


    有一件事情,從常老仙入金城開始,就在布局,中間因為常老仙死了而中斷,八一年的時候魏解和韋八回來又把這事撿起來繼續做。


    韋八死前已經完成了全部布局,隻等天時就可以發動。要不是形勢突變,魏解會一直在泰國呆著,直到正式發動才會回來主持大局。


    我在泰國傷了根本,就算能活下去,身體也會越來越虛弱,用不了多久,什麽都做不了,真的隻能等死了。我怕死,可更不甘心就這樣死,幸好魏解被人逼的不得不回來,我覺得這是老天都在幫我,所以才忍不住動手。


    可是我沒想到,他居然在泰國收攏了這麽厲害的人物。以他的本事,布不出這麽精密的局麵,本來我至少能跟他拚個同歸於盡,可有人布局護他,我就成了送死。


    人算不如天算啊。


    周成,幫我殺了魏解,我幫你在金城成事。”


    我不動聲色地問:“你怎麽幫我成事?”


    老曹道:“我不知道你來金城的目的,但肯定不會隻是聚寶氣刮浮財。可無論要成什麽事,情報都是第一位,我這些年在金城拉著一些當年受過常仙門殘害的老兄弟組了個網,可以給你提供正外道一切所需的信息。


    我再傳你三陰藏神術,這紅蓮秘術雖然暴虐殘酷,但殺伐無雙,可以克製紅蓮一脈所有法門,讓他們躲無可躲,避無可避。我借邵昆山煉生丹的機會,積下了三陰斷命的怨煞之氣,藏神在三花貓的命竅裏,用在自身可以養魂存魄,用於攻敵能纏命索性,威力無窮。有這兩樣,可以保你在金城江湖橫行無敵,心想事成。”


    我說:“好,我會殺了魏解。需要我賭咒發誓嗎?”


    老曹歎氣道:“你都真姓周了,要你發誓沒什麽意義,還能真約束得了你嗎?”


    於是他就口述三陰藏神術秘訣,然後又將聯係他那班老兄弟的方法交予我,最後又說:“常仙門背後有人,可我當年不知道,這些年也沒查出來。常老仙進金城布的這個局叫九九虛子煉真龍,當年我從這一局裏逃生,可其餘九十九個跟我一般大的孩子都死得淒慘無比,後來他又連續做了三次,終究還是複原了這個法門,隻不過因為天時地利不符三才缺二,煉出來的隻是偽龍。


    他被鎮壓之前,已經在金城完成布局,但這個局隻有魏解這個嫡傳首徒才掌握,我隻知道他這一局要是成了,不僅這四十多年來的所有虛子都會死,而且真龍化形還會引發天災地難,不知多少人要為了這個法局陪葬。我原想著要是殺盡常老仙的弟子,這一局不破自解,能救這麽多人,也算是贖了過往的罪孽……”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神情變得茫然,雙手無意識地按在胸口,喃喃道:“小仙姑說得對,這罪孽犯下了就是犯下了,怎麽可能贖得回來……隻恨我早生了十年,要是能再晚些,就可以趕上好時候……我真是不甘心呐……為什麽黃仙姑不肯見我……我隻想問一句……是啊,是啊,我不配的……不,不,我聽到了,我聽到那句話了,從那天起我們這樣的也算是人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出來的內容也變得顛三倒四,錯亂無序,可說到這句的時候,眼裏突然放出光來,說話變得順暢清晰起來。


    “中國古代有個文學家叫司馬遷的說過,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替法西斯賣力,替剝削人民和壓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鴻毛還輕……”


    每個字都沒有錯。


    終於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老曹就那麽瞪著眼睛直視著前方的黑暗,嘴巴張得大大的,一動也不動。


    他死了。


    「這是三千字章……下一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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