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天氣並不冷,可是畢竟入了秋,江水已經冷得刺骨。


    沈確身子又一向柔弱了些,隻覺得周身被刀子割一般,冷得發疼,渾身都哆嗦,而且她也不會水,這麽一猛子紮進去結結實實地喝了一大口江水,整個人抽筋似的動彈不得,隻能任由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沉下去。


    她不想死,隻想保住清白。


    隻要李鸞嵩不露麵,這一切就當沒發生。她是女子,雖說自己並不甚在意旁人的非議,可是她還要為家人考慮,為妹妹菘藍考慮。她可以一輩子不嫁,專心做家裏的生意,可是沈菘藍同七殿下感情這麽好,不能因為她的汙名影響了她的姻緣。


    還有阿爹,他如今是朝廷命官,她不能讓阿爹被人指指點點、臉上無光。


    可是,人到了水裏就由不得自己了。


    那種眼睜睜看著遠處來尋她的親人和朋友,就是沒有辦法呼喊,甚至連撲騰都變得十分困難。


    江水一汩一汩往五髒六腑裏灌,整個人像一個被灌滿了水的木桶,一點一點往下沉,冰冷、憋悶,那一瞬,沈確的眼前出現了另一番景象。


    那是她一年前見到的燦爛輝煌的宮殿,那一日她被罰跪在烈日之下,醒來後就同李鸞嵩交換了身體,之後二人彼此維護,替對方爭取利益,聯手破除了一次又一次危機,然後便是時疫、內亂,晉安麵臨著生死難關他們又一同闖過去……直到他們拔劍相向。


    一年多的時間,從相知走向離心,或者說是從虛幻落到了現實。


    他們之間不隻有默契的配合和美好的過去,還有無法跨越的鴻溝和改變不了的使命,和他的不顧一切……太多太多的難題了,沈確覺得很累,很無奈。


    就像這一刻,她越是拚命掙紮就越是下沉。她對抗不了的東西太多了,所以,隻能認命。


    如果今日死在這裏,也是天意吧。


    沈確如是想著,便也放棄了抵抗。


    身後的畫舫裏,李鸞嵩險些隨她跳入江水,可是她說了,讓他放過她,為了她的名聲,這一次,李鸞嵩沒有違背她的意願,躲在畫舫裏眼睜睜地看著她落水,看著她絕望,看著她下沉……


    之後,便又聽到遠處“噗通”一聲,一個矯健的身影跳入水中,像條兒魚兒一樣向沈確遊過去。


    李鸞嵩看得很清楚,是木塔姆。


    他看到了他臉上焦急和專注的神情,那種表情隻在他們一起剿滅鄭煥時看到過,那是一種誌在必得的堅決。


    此刻,李鸞嵩卻十分羨慕木塔姆。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將她救上來,然後守在她身邊照顧她,可是他卻再也沒有那種資格了,或許以後都見不到了她了。


    漫天的絕望和委屈襲來,李鸞嵩第一次覺得人生竟這般無意義,若是她有個三長兩短,自己也隨她一起去吧。


    冰冷的江水拍打著船舷,在沈菘藍焦灼地注視下,木塔姆終於拖起了奄奄一息的沈確,那一刻,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心底深處的聲音。


    沈確和李鸞嵩的過去他知道大概卻並不知細節,他們究竟是怎麽開始的,沈確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李鸞嵩,還是因為李鸞嵩的窮追猛打而妥協,如果她喜歡過他,究竟有多喜歡……


    木塔姆沒有想過,隻覺得自己喜歡沈確,看到李鸞嵩對她死纏爛打就很生氣,想跟她在一起,想替她出頭。


    可是今晚,原本他定好的畫舫卻被人捷足先登,他猜到了會是李鸞嵩,可是幾個時辰過去了,他們待在一起,木塔姆不知道沈確會如何麵對他。他們會不會重修舊好,李鸞嵩會不會說服沈確,他不敢去想隻想盡快找到她,然後結結實實打李鸞嵩一頓。


    在他們好不容易尋到了這艘畫舫,還沒來得及靠近的時候,就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跳入江水。


    那一刻,木塔姆既高興又恐懼。


    沈確跳江,證明他們沒有重歸於好,李鸞嵩竟能逼得她跳江說明他徹底沒戲了。可是又擔心沈確的身體,她不會水,這麽冷的江水她吃不消的……


    在水裏,木塔姆拚命地遊向沈確,直到托起她的那一刻,他才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了希望,那一瞬間,木塔姆決定,這個媳婦他娶定了。


    沈確被救起了,躺在床上連日高燒,囈語不斷、神誌不清。


    大夫說是寒氣侵體加之憂傷過度所致,木塔姆陪在她床邊衣不解帶地照顧著,即便是沈菘藍和澤蘭也是二人輪流一人一日陪著,隻有他寸步都沒有離開過沈確的床邊。


    大夫說她神誌清醒,跟她說話是可以聽得到的,木塔姆便常常跟她聊天,說這幾日城裏頭又發生了什麽趣事,鋪子經營得好不好,師父給的功課他早都學完了,盼著她早日醒過來檢查……


    大約四日之後,沈確才悠悠轉醒,是被胳膊上的刺痛驚醒的。


    她睜開朦朧的雙眼,努力適應著強烈的光線,視線一點一點變得清晰起來,木塔姆正坐在她的床邊,蘸著藥粉往她的胳膊上塗抹。


    那一片一片被掐出的紅紫色印記瞬間讓她清醒,想起了那一晚的噩夢。


    胳膊不自覺抖了一下,木塔姆這才發覺她醒了,原本愁苦肅然的神情瞬間變得晴朗明媚,他笑了,帶著滿眼的淚水,笑得像花兒一樣燦爛。


    沈確覺得很尷尬,他一定看懂了那些傷,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木塔姆先開口了:


    “這是我家鄉最好的跌打損傷的藥粉。”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我從小頑皮,經常摔得全身是傷,所以就養成了習慣將這藥粉隨身攜帶。”


    “你醒來就好啦,大夫說你沒什麽大礙,前些天發高燒可是嚇壞我們了。”


    “這幾日鋪子裏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呢,你一定要去看看,是我給掌櫃出的主意。”


    “你想吃什麽,我讓廚房去做,餓壞了吧。”


    …….


    他什麽都沒問隻管絮絮叨叨地念著,卻讓沈確更加難過。


    “你,不想知道發生了什麽嗎?”她開口問他。


    木塔姆笑著搖頭:“你能平安回來就比什麽都強,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抬起頭看著她,眼神裏充滿了溫柔和力量。


    沈確哽了一下,雖不忍還是艱難地開口道:“我失去了……”


    “不要說。”


    木塔姆打斷她,“你們大鄴的女子不易,將自己的傷痛扒開來展示人前,那太殘忍了。”


    他說:“我什麽都不在意,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那些對我來講都不重要。”


    終於說出了心裏話,沒有想象中的緊張、激動,內心異常的平靜,沈確認真地聽著。


    “我隻想看到你快快樂樂地做自己的事情,我想跟你在一起。可是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我不逼你,你慢慢想,想多久都沒有問題,師父,我會一直等著你。”


    熱淚順著眼角流下,沈確不知道該說什麽,想拒絕卻說不出口,沒有力氣辨別那麽複雜的感情,也沒有精力去想那麽遠的事情,那就留著慢慢想吧。


    二人又說了一會兒話,木塔姆已經幾日沒合眼了,終於在沈確的一再催促下去睡了。


    澤蘭送來清粥和小菜,掩上門道:“娘子,身子可覺得好些了。”


    沈確點頭,“我自己來,你歇著吧。”


    澤蘭將飯食遞給她,問:“娘子跳江可嚇壞了我們了,阿木陪在這裏不眠不休的,太子殿下也派人來問。”


    說完又看了她一眼,忙解釋:“是五月來問的,可是娘子我什麽都沒有告訴他,將人攆出去了。”


    沈確失笑不語,默默喝粥。


    主仆二人正說著話,門外有小廝來傳話說:“太子殿下來探病,想見見娘子。”


    澤蘭立刻起身衝著門外喊道:“不見,就說娘子從今往後都不見他。”


    沈確依舊默默喝粥,眼中無波無瀾。


    小廝戰戰兢兢不知該如何是好,澤蘭怒斥:“怎麽,聾了嗎?”


    人這才跑走了。


    片刻的安靜之後便能聽到院子裏刀劍相撞和打鬥的聲音,木塔姆和李鸞嵩打起來了,澤蘭跑去看,回來學話道:


    “太子殿下被阿木揍了,他也不還手,臉上流血了,阿木下手真重。”


    木塔姆終於抓到了機會,想起沈確受的委屈,想起她身上青紫的疤痕,隻覺得殺了他都不解恨。


    連日來的憤懣和仇恨一股腦湧上來,長鞭甩得不留餘地,招招致命。


    一旁的五月要上前被李鸞嵩嗬斥住,隻能幹瞪眼看著。


    他是來贖罪的,這幾日憂心忡忡,實在沒忍住隻想看沈確一眼,挨打也是應該的。


    “我是被陷害的,我會查清楚真相的。”


    這是李鸞嵩一直重複的話,然而木塔姆卻根本不理會。


    一道一道清脆的鞭聲響起,急促又凶狠,沈確披衣下床,讓澤蘭攙扶著慢慢走向門口:


    “阿木。”


    隻虛弱的一聲,木塔姆便停住了動作,隔著門,沈確道:


    “殿下是要逼死我嗎。”劇烈的咳嗽聲,她啞聲道:“請殿下以後不要再來了,你我此生不複相見。”


    決絕中透著無盡的失望,她甚至都沒有開門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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