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上毒辣辣的烈日,炙烤著大地,晃白一片。


    兩軍對壘,鋼鐵甲胄反射著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沈確的眼神落在被吊著的那個人身上,他雙手被綁著高高吊起,身上衣衫襤褸,頭發垂於臉前蓋住眉眼,看不清是誰,但是那一定很難受。


    “會是誰呢?”沈確小聲嘀咕。


    李鸞嵩說:“不知道,有些眼熟,但是別分心,小心有詐。”


    是了,兩軍陣前兵不厭詐,對方使出什麽手段都不稀奇。


    “需要讓咱們知道的時候,他們自會放出答案。”


    李鸞嵩說完這句便策馬迎戰,對方已然出招,兩匹駿馬疾馳就聽“當啷”一聲脆響,刀劍相撞劃出璀璨火星。


    “果然。”李鸞嵩說了一句,“還是老二。”


    又不是鄭煥嗎?沈確沒上過戰場,坐在馬上隻覺得耳邊盡是呼呼的風聲,什麽也看不見。


    她的雙手緊緊抱住李鸞嵩的腰,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結實的肌肉和腰腹的力量,當真如銅牆鐵壁一般,硬邦邦的。


    三五個回合下來,李鸞嵩就占據上風,沈確能感受到他的放鬆和遊刃有餘,這是她第一次參與作戰,還是以這種“掛件”的方式。


    戰場第一視角了解一下,那和站在一旁觀戰是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她能聽到他的心跳聲,能感受到他身體的汗水,甚至看見刀劍碰撞擦出的火花,和寒鐵切入血肉的力量……還有那血濺了她一臉,腥臭。


    沈確嚇了一跳,再仔細一看,好在是李鸞峰的血。


    一顆心跟著他七上八下、提心吊膽,這一刻沈確突然非常理解孝淳帝為何不想讓李鸞嵩再上戰場了,親身經曆過的恐懼和旁觀者的擔心,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兩個人作戰其實是非常不方便的,但是李鸞嵩樂在其中,瞧見沒,有誰帶著娘子打仗,我,李鸞嵩,而且,身後是心愛的女郎,前麵的勇士此刻必然是熱血上頭、激情澎湃的。


    他比平常還要勇猛無敵,下手更加利落凶狠,不到十個回合,李鸞峰就不敵,頹勢已顯。


    “老大,你勝之不武。”李鸞峰開始耍賴,“二打一算什麽好漢。”


    “哼。”李鸞嵩也不讓他,步步緊逼,“你們是好漢,投敵叛國的好漢,虛張聲勢的好漢,出爾反爾的好漢。”


    三招下來,李鸞嵩的長劍已經架在了李鸞峰的脖子上。


    “瞧瞧你這個鼻青臉腫的樣子,怎的你那舅父還舍得放你出來丟人啊。”李鸞嵩揶揄他,長劍又逼近一寸,“李鸞峰,你連我都打不過,還想讓我們殿下出手。”


    “你少來。”李鸞峰被逼得退無可退,有些氣急敗壞,“我鼻青臉腫,我慫,你們優秀,你們厲害。”


    “哼。”他突然冷笑了一聲,“李鸞嵩,你是父皇最喜歡的兒子,深受子民愛戴的晉王殿下,救萬民於水火的活菩薩。看那長長的送行的隊伍就知道了,大哥,你在百姓心中的位置的確是高,甚至高過了父皇。”


    他聲音輕蔑、戲謔,歪了歪嘴道:“那你看看這個人怎麽處理。”


    順著他的眼神,沈確和李鸞嵩朝著被吊起的那人望過去,那人被慢慢地轉過身麵對他們,那一刻沈確倒吸了一口涼氣,是張成儒。


    狼狽、窘迫、奄奄一息的張成儒。


    怎麽會是他?


    “前幾日的晚上,在營帳內抓到了一名刺客。”李鸞峰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得意,“誰承想竟是這個慫包。”


    情況急轉直下,戰局勝敗逆反。


    趁著兩個人發愣的時候,李鸞峰躲開了李鸞嵩的劍鋒,看好戲似地道:


    “瞧瞧,這是誰啊,你意中人的前夫,你的子民,你曾經提拔的人。”他將那張惹人嫌的臉湊近李鸞嵩和沈確,吐氣道:“怎麽樣,救不救?”


    “李鸞嵩,你不是大英雄嗎,大鄴的戰神將軍。”李鸞峰越發囂張起來,“你不敢去救嗎,還是不願意去救那個人,那你的心上人會不會生氣呢,百姓會不會對你失望呢,大家會不會說你公報私仇、見死不救呢?”


    他發出了猖狂又肆虐的笑聲,讓人想暴捶他一頓。


    “殿下,不必理會他。”沈確在他身後小聲提醒。


    這是激將法沒錯,可是李鸞峰說得對,如果不救,那是大鄴的子民,是她的前夫,他方才分明聽到了她發出的驚呼。可是,若是救,便勢必要闖過敵軍蓄勢待發的五千兵士,他還帶著沈確,隻兩個人一匹馬談何容易。


    李鸞嵩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臭死了,離我遠點兒。”


    李鸞峰一愣,有點摸不著頭腦:“臭,誰臭。”


    “你。”沈確沒好氣補充,“臭嘴,臭氣,臭人,爛人,屎一樣的人……”


    配合,默契,天衣無縫。


    “李鸞嵩,你有完沒完,你還小嗎,小時候這樣罵我,現在長大了還這樣……”


    小時候被壓製,如果不及時治愈,那種陰影會持續一生。


    趁著李鸞峰亂了章法的空當兒,李鸞嵩回頭衝沈確說了一句:“媆媆,坐好。”


    說著便揚鞭衝向敵軍陣營,他從來都沒帶怕過的。


    他一邊狂奔一邊抵禦來自敵人的進攻,一邊高亢地嗓音響起:


    “那個人,是大鄴的子民,不管他是誰,就是大鄴的一頭豬,殿下也會救他回家。”


    這話是說給所有人聽的,那一刻,沈確看到了朝他進攻的兵士們臉上的尷尬、踟躕和異彩紛呈。


    他們也是大鄴的子民啊,是被人蠱惑的大鄴的兵士,他們的親人、家人都在大鄴啊。


    李鸞嵩的劍隻虛擋住他們的進攻,卻沒有傷他們分毫。


    沈確跟著他單槍匹馬勇闖敵營,她在他身後,抬起頭看向被吊著的那個人,那雙眼越來越近,充滿了愧疚和希望。


    外圍的弓箭手開始搭弓引劍,千鈞一發之際,身後響起了震天的喊殺聲,五月帶人及時趕到,掩護著他們的朔方軍霎時擋在他們的兩側,這個瞬間實在太快了,沈確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見“嗖”地一聲,李鸞嵩的劍已經割斷了繩子。


    “五月,帶他回營。”


    他大喊了一聲,便策馬帶著沈確打道回府,好似……走馬觀花一般輕鬆。


    “殿下……”


    沈確在他身後,道:“我以為……”


    “你以為什麽,以為我不會救張成儒,還是以為老二憑借那幾下子就能拿捏我?”


    是啊,以為什麽呢,她也不知道,總之,他今日讓她開了眼界,戰場上的他不但勇猛,而且足智多謀,信念堅定。


    “我以為老二會學聰明點呢。”沈確換了個話題。


    李鸞嵩道:“他這輩子都不會學聰明了,掉進了他舅父的坑裏,掉進了欲望的深淵,我看他要怎麽爬上來。”


    “你以為他們這樣三番五次地挑釁、挑戰是為了什麽。”


    沈確搖頭。


    “他們應該是在拖延戰術,等手裏能拿得出手單挑的人用完了,時候就差不多了。“他一邊加速,一邊分析,“鄭煥背後的動作就要露出來了。”


    “殿下知道是什麽動作?”沈確問,“那你肯定也想好了怎麽防範吧。”


    李鸞嵩出乎意料地搖搖頭說:“還真不知道,也沒有想過防範。”


    “戰場上瞬息萬變,就拿今日來說,若不是我們硬闖敵營,恐怕勝局就要逆轉了。”他說,“所以,見招拆招吧。”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他偏頭問她,“有些人正走在作死的路上,那就不要阻止他們犯錯,等毒瘤大了再連根挖去,斬草除根。”


    他做了一個砍殺的動作,沈確想起來了,這一年多發生了太多的事情,細想想,幾乎他都是這個套路。


    “不是我不容他們犯錯。”李鸞嵩的眼神望向悠遠的前方,“不是每一個犯錯的人都值得你給他留機會的,有的人,比如老二,他就是不見棺材不落淚,那就讓他早點見棺材。”


    “再比如:”他看了她一眼,“張成儒,這樣的人就不能再原諒他。”


    沈確一滯,這是在內涵她嗎。


    “嗯,聽你的。”她把腦袋在她的脖頸間蹭了蹭。


    真是個懂得軟硬兼施的小妖精。


    當天晚上,沈確替張成儒包紮了傷口,他都是些皮外傷,並不嚴重。


    她沉默又專注地做著一切,給他端來飯菜,熬了湯藥,李鸞嵩抱臂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忙進忙出。


    張成儒道:“草民不敢勞煩殿下,我自己來。”


    沈確將湯匙遞給他:“我是替媆媆做。”


    張成儒抬頭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李鸞嵩,沉默半晌,幽幽道:“殿下對沈確比臣好太多了。”


    二人沒有理會他的話,依舊沉默著。


    “沈確,我從前並不知道你還會功夫,馬也騎得這樣好。”張成儒問。


    李鸞嵩:“人都是會變的。”


    沈確:“我教的。”


    多默契地配合,二人笑著對視一眼,眼神裏充滿了隻有彼此才懂的溫柔。


    張成儒點點頭,說:“沈確,對不起,我本來是想跑出來看看有什麽可以幫得上忙的,沒想到不小心誤打誤撞被他們當作刺客抓住了。”


    “所以,我們所有人都為了你赴湯蹈火。”李鸞嵩毫不相讓,“就因為你的出發點是好的,我們就應該原諒你嗎,那些用生命保衛大鄴的將士們就應該體諒你嗎。”


    張成儒愣住了。


    “張成儒,不要自以為是,人要有自知之明,我們所有人都不需要你的道歉,也請你做個明白人,少自作主張少添麻煩就夠了。”


    這話是沈確說的。


    張成儒默默點了點頭,“以後不會了,我已經想通了,我這個人太沒用了,以後我就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吧。所以,我隻是想親口跟你道歉,希望……”


    “沒什麽希望,各走各的路吧。”李鸞嵩又一次截斷了他的話,拉著沈確的手轉身走了。


    張成儒再不吭聲了,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一個人默默流淚:沈確,這一生,我願補償你……


    二人從房間裏出來,迎麵看見五月,他是個敬業的人,之前負責大鄴的安防,李鸞嵩曾吩咐過他,好好守衛每一家的門戶,連一隻蚊子都不許放出大鄴。


    這下好了,竟跑出來一個大活人。


    五月無法原諒自己,看見沈確和李鸞嵩出來,忙問:“殿下,他,他是怎麽跑出來的,屬下安排過,挨家挨戶都有禁衛軍和禦林軍把守,這……”


    “豬圈,豬圈沒有人把守。”李鸞嵩頭也不抬,拉著沈確走了。


    五月捂臉,痛心疾首: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啊……


    生氣,太生氣了,他猛然回頭,衝著身後的小兵吼道:“去,快馬送信回城,增派人手,將大鄴的每一個豬圈都找人看守起來,一個都不許漏。”


    “是。”小兵一溜煙兒跑沒影了。


    “報。”又有人來報,“敵軍送來戰書,約晉王殿下明日再戰,是鄭煥。”


    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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