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他轉身離去。


    衣袍隨風翻飛,他跳上戰車,最後一眼仍舊留給了她。


    厚重的宮門打開又關上,沈確看著他的身影一點一點消失在濃黑的夜色裏,一顆心仿佛掉進了無底深淵,那種周圍黑洞洞,抓不到邊界的感覺,讓人崩潰。


    她實在站不起來,若是平時,時公公一定會跑過來攙扶起她,再給她披上氅衣,而現在,他們都離去了。


    沈確怎麽也不會想到,有這麽一天,這偌大的宮城要靠她來守護。


    悄悄地去看了一眼孝淳帝和皇後,到底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正坐在燭燈下說話,看上去十分平和、淡定,隻在眉眼間流露出悲傷和憂鬱。


    隻要能守候到等他回來,這一切就結束了吧。


    夜空中,一顆最閃亮的星星耀眼又醒目。


    李鸞嵩帶著朔方軍召集所有人共商計劃,他算無遺策,等的就是這一日,隻是沒想到這麽湊巧,沈確的父親竟會被關在城門外。


    “他們要的人是我,這一趟我必須親自跑。”他聲音淡淡的卻不容置喙,帶著兩千朔方軍即刻出發。


    按照吩咐,老七帶著禦林軍守衛宮城安全,嚴防死守,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五月鎮守城門,弓箭手時刻待命,盯著他的去路隨時準備掩護。


    老八主動請纓,也被派到了城樓之上。


    晉安城裏,禁衛軍駐守街道,所有太醫各歸各位,並駙馬和公主帶著眾人全力輔助救治百姓,才剛剛看到一點曙光,不可半途而廢、空虧一潰。


    張家還有許多世家大族的女眷都換上了普通民婦的衣裳,挽起袖子上陣,不再是嬌滴滴的千金、夫人,而是頂得起半邊天的娘子軍,為防宵小,她們的腰間都別了斧頭和刀劍、短匕,萬一叛軍殺進城就與她們拚命。


    世事難料,富貴窩裏長大的她們怎麽也想不到,自己也有上陣殺敵的一天。


    李鸞嵩出城,列隊站在了城樓上弓箭手的射程之內。


    對麵的人是李鸞峰,在他意料之中,他一反常態地坐在戰車裏,月色晦暗連人影都看不到。


    李鸞峰很是詫異,隔空喊話:”大哥怎麽坐在車裏,這是怕了嗎?你我兄弟能有今天全拜大哥所賜,不如出來同弟弟戰一場,也比做縮頭烏龜要強吧。”


    小王八羔子,哥哥我若是能打你一頓絕不手下留情。


    李鸞嵩咬了咬牙,隻能無視他的挑釁,先咽下這口氣。


    戰車在朔方軍的推動下緩緩前行,車裏的人不出聲,隨著距離逼近,漸漸能看到若隱若現的身影。


    五月在城頭之上,讓弓箭手準備好,跟老八交代了幾句便閃身離開。


    殿下如今不能說話不能現身,但是還得打仗,真是太難為人了。


    李鸞嵩的戰車孤零零地站在李鸞峰對麵,對方顯然很意外,帶著輕蔑和不屑,李鸞峰驅馬行至近前,那馬兒繞著戰車繞了兩圈。


    “大哥怎麽不說話也不應戰,這又孤身來到兩軍陣前,究竟何意?”


    何意,個球球。


    李鸞嵩不語,默默壓住火氣,雙手握緊了拳頭。


    他從小便開始練鐵砂掌,一雙大手剛勁有力,布滿了傷痕和老繭,捏著拳頭來這麽一下,保準打得人當場暈死過去,起小就有“鐵拳小霸王”的稱號。


    沒想到今日,全靠它了。


    李鸞峰這廂仍未得到回應,越發猖狂起來,爆笑道:“莫不是哥哥看到我身後的鐵甲軍怕了吧。”


    噠噠的馬蹄聲傳來,他又走近了幾步,“也不怪哥哥害怕,舅父的鐵甲軍是大鄴最驍勇善戰的軍隊,哦,我忘了,哥哥還有朔方軍。”


    他說著偏過身子,朝著馬車後頭的兩千人看去,嘖嘖道:“不行啊,這兩方站在一起高下立見啊,朔方軍比起鐵甲軍簡直像一群小弱雞。”


    李鸞嵩恨不能上去撕了他,罵他可以,罵的戰士不行。


    可是,他還不能動。


    李鸞峰終於徹底失去了耐性,衝著車裏的人道:“大哥究竟出不出來,你此番這般做派究竟何意。”


    李鸞嵩的本意是引得他走進,然後將人拽進車裏暴打一頓之後鉗製住,誰知這小兔崽子不知是膽子太小不敢靠近,還是有所戒備,始終同他的戰車保持一丈的距離。


    這就有點難辦了,他總不能眾目睽睽之下跳出來,讓所有人都看見他是女兒身吧。


    不行不行,還得按照老套路。


    李鸞嵩轉了轉腦子,壓著嗓音,喊了一聲:“賢王殿下。”


    李鸞峰:……嗯?什麽聲音,·怎麽聽著像周雪瑩?


    隔窗看到他怔愣了片刻,李鸞嵩覺得這招好使,繼續喊:


    “二殿下。”


    李鸞峰身上立起了汗毛:……大半夜地不興這麽開玩笑吧,本王在……打仗……呢……


    “哥哥,可曾聽見什麽聲音。”


    李鸞嵩仍不說話,這倒引起了李鸞峰的警覺。


    “難不成是哥哥車裏……”


    這個傻子覺得自己猜到了,驅馬靠近,站在李鸞嵩車簾之外,抬起手裏的長劍就要去挑開他的車簾,卻在這時被眼疾手快的李鸞嵩一把勾住脖子連人帶劍拖進了車裏。


    兩軍對壘,眾目睽睽之下,兩位殿下都不見了,車裏出現了兩個人影,一個趴在地上,一個騎在身上。


    眾人:……要不要回避一下……


    就是這麽一下,李鸞峰仍未看清對麵的人,隻是眼前一閃自己就被當馬騎在身下了。


    “李鸞嵩,你下來。”他掙紮大喊。


    李鸞嵩為避免節外生枝,也不說話,一隻手薅起他的發髻,將頭高高抬起,另一隻手攥緊拳頭照著眼睛就是一通鐵錘。


    一邊掏還一邊罵道:“小兔崽子,好好的王爺你不當,非要當叛徒,今兒我就清理門戶。”


    鐵拳如雨點般落下,沒上過戰場的李鸞峰哪裏是他的對手,整個人被掏得眼冒金星頭腦發暈後,腫頭腫臉的就被丟出了車外。


    對麵的鐵甲軍還未反應過來,戰車宛如被鬼攆一般,掉頭就跑,趁著這個當口,身後的鐵甲軍上來救李鸞峰,其他人再衝鋒時已經錯過了最佳作戰時機,被城頭上飛來的鐵箭逼得連連撤退。


    李鸞嵩並著兩千朔方軍,一半人護送著百姓進城,一半人斷後,然鐵甲軍畢竟作戰經驗豐富且人多勢眾,很快便又追了上來。距離城門很近,一不小心不但損失兵力,還有可能讓他們闖入城內。


    突然,就在這焦灼之際,鐵甲軍身後的營帳燒起了熊熊大火,不得已,隻能鳴金收兵。


    那是五月故伎重演,帶著一支小隊,就在他們廢話的時候包抄到了鐵甲軍的後方點了他們的大營和糧草。


    這回,五月記得了,沒再戀戰,成功撤退回城。


    所謂兵不厭詐,李鸞嵩雖勝之不武,卻也是不得已。


    但是他心裏明白,這一仗就此算是徹底拉開帷幕,今日遇到的是李鸞峰那個大傻子,他尚且可以蒙混過關,想來鄭煥不是個好對付的,攻城迫在眉睫,他必須快速回去修整,然後正兒八經迎敵。


    正式拜見老泰山是在晉王府,時間倉促,隻三個人簡單地吃了一頓便飯。


    沈福的確是被騙走的,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人追殺,幸得命大被村民救起,還拿了他們逝去兒子的名牌,這才一路冒名頂替回到了京城。


    三個人說了半宿的話,沈確將兩個人的情況和繼母的事向阿爹說了個明白,換來一陣捶胸頓足、淚水漣漣。


    眼下沒了顧忌,李鸞嵩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感。


    隻消一宿,明日便要出城。


    這一夜,二人同宿同眠,說了好些話。


    李鸞嵩把跟老二作戰的窘迫說給她聽,換來一陣笑聲,沈確說:“初見殿下時我以為你脾氣不好,是個暴君,現在卻覺得不是,殿下有非常可愛、柔軟的一麵,鮮活得很。”


    她說:“這世上因為我生病而哭個不停的,除了我阿娘便隻有殿下了。”


    李鸞嵩說可不,“那次可嚇壞我了,我都想好了,你若走了我就跟你一起走。”


    沈確含淚笑道:“你要去哪裏,你是大鄴的頂梁柱,你身上的擔子千斤重。”


    他翻身將她壓在身下,聲音繾綣,問:“那你得跟我一起挑起這個擔子。”


    她點了點頭。


    李鸞嵩溫熱柔軟的唇按圖索驥,遊走到她脖頸處便偃旗息鼓。


    “怎麽了?”她問。


    李鸞嵩說不行,“我要留到凱旋之日,再同媆媆磋商技藝,此刻不是時候。”


    身上的火熱和躁動被燃起,哪裏那麽輕易熄滅,兩個人一動不動地躺著,閉著眼睛定心神。


    其實,他是怕自己有個萬一,她這一生就被他毀了。


    沈確又何嚐不知他的想法,找個郎君如此顧念自己,此生終於看對了一次。


    “明日我和殿下一起迎戰。”


    她冷不丁地來了這麽一句,嚇了李鸞嵩一跳,他想阻止卻被她按住了嘴唇:


    “不要說不,我就要去,現在家裏沒有什麽可擔心的,我要跟你在一起,這樣也方便遮掩你的身份。”


    李鸞嵩說不行,“戰場上刀劍無眼,萬一……”


    她說不怕,然後欺身趴過來,幽蘭氣息在鼻息間飄動,她說:


    “兩條路可選,要麽,讓我跟你一起去,要麽……”


    她的嘴巴湊近他的臉:“現在生個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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