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豐一年,一月十九日,秦州,扶龍郡。


    傍晚時分,灰蒙蒙的天空中飄著鹽粒般的小雪。


    春節剛過,離春種農忙時節還要再等上幾天,扶龍郡郡城的瓦舍勾欄內多是些走街串巷,喝酒聽書的閑散莊稼人。


    此刻,郡城街道上行人稀少,不知疲倦的叫賣吆喝聲斷斷續續,主街兩旁未鋪石板的小道已經被人們踩的泥濘不堪。


    暮色中,有兩個等高的外鄉男子,一前一後走入了城門。


    前者二十七八年紀,身形修長,青衣白袍,頭頂白玉發冠,背後斜背著一個長條包裹,麵龐冷俊非凡,給人一種拒其千裏的寒意。


    後者年齡稍小一些,尚未及冠,身著布衣短襖,腰間別著一柄精巧短劍,背上還背著個棉被包裹的竹筐,其麵容與同行人相比,並不出眾。


    白袍操著標準官話向其身後的少年道:“燕十六,這地兒你熟呀,找間客棧,今晚先住下了。”


    布衣燕十六咧嘴一笑道:“往前走有家燕歸樓。”


    白袍慵懶說道:“聽姐姐說,你是從這扶龍郡裏走出來的。怎麽,今日回來了,不打算回家去看看?”


    燕姓少年抬手撓了撓頭,苦澀一笑,“不怕鳳絕笑話,自家哥哥嫂嫂不待見我,出門闖蕩江湖三年來也沒能混出什麽名堂,多虧了師傅不嫌我笨收我為徒,我才能活到如今。至於回家,還是算了吧……”


    白袍刻薄道:“也是,你資質一般,也不知道我那瞎了眼的劍仙姐夫,看上你什麽了?”


    少年苦澀一笑,他並沒有在意白袍的刻薄言語,因為他知道這位西蜀鳳絕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更何況師傅曾對他說過,他老人家的這位小舅子本來就是百年一見的劍道天才,有目中無人的資本。


    兩人說話間,布衣少年背後的竹筐中突然探出了個小巧的腦袋,居然是個粉粉嫩嫩的孩子。


    有些嬰兒肥的孩子似乎是剛睡醒,挺著小腰板舒舒服服打了個哈欠,又用小胖手摸了摸少年燕十六的發髻,含糊不清的說道:“鳳叔,十六哥…那個那個…我餓了…想吃糖葫蘆。你們給我買唄!”


    被叫做鳳叔的俊朗男子撇了一眼燕十六背上的孩子,冷峻的臉上透著一股無奈:想我花鳳舉,十五歲出燕北齊劍樓,十九歲就可劍挑劍州玉山劍墟十二劍奴,二十一歲入劍道宗師,說是武學天才也不為過。世人稱我“西蜀鳳絕”,我就敢當麵罵得那個敢和當今天子稱兄道弟的劍仙姐夫晏臨霄不敢還嘴,可如今卻奈何不了他的兒子。


    “叫舅舅,誰是你叔,養不熟的小子,吃吃吃,整天不是睡就是吃,要不給你脖子上拴頭豬,真是隨了你爹了。”


    孩子學著花鳳舉的表情,不屑地擺了擺手,頂嘴道:“親親親,給你脖子拴個舅媽,怎麽樣呀!”


    花鳳舉扶額歎息,哭笑不得。


    燕十六背著自家師傅的寶貝兒子,一臉笑意走向了街邊的小攤,從袖中掏出了幾枚銅錢向準備收攤的老叟買了兩串糖葫蘆,笑眯著眼遞給了身後的小師弟。


    從蜀州到秦州,一路行來,他最開心的時候便是聽這一大一小拌嘴了。


    就在此時,街邊小巷內,傳來了聲聲不堪入耳的怒罵:


    “給我把他的新鞋踩爛了,乞丐就該有乞丐的樣子。”


    “沒爹沒娘的野狗,也配和小爺們玩。”


    “哈哈,你們兩個別說,他怕是都聽不懂人話。”


    燕十六定睛一看,這話居然是從三個不過八九歲的稚童嘴裏說出來的,他們正將一個孩子踩在泥潭裏,仍是滿嘴惡語地罵著。


    他們還是孩子,八分的禮數尚且無人教給他們,二分的獸性卻已經根深蒂固了,這便是那些當官的天天掛在口中的海晏河清?少年燕十六不由得生出了一股怒意,他將竹筐小心翼翼地從背上卸了下來,雙手捧出了正大快朵頤的晏姓小師弟,轉頭看了一眼花鳳舉,隨即快步朝巷內走去。


    街上的花鳳舉輕聲歎了一口氣,“哎,大的小的沒一個讓人省心的。”他不耐煩地朝小外甥喊道,“小子,拿著你的糖葫蘆給我滾過來!把竹筐也帶上。”


    劍仙之子晏龍雨一手一串糖葫蘆,隨意哦了一聲,卻沒有半點要過去的意思,依舊憨厚立在原地。


    泥濘巷子內。


    正當那三個惡童還要再出腳時,聞聲而來的燕十六快步上前橫在了三人身前,他抓住其中一個孩子的衣領,將其如法炮製一般摔在了泥地裏。


    燕十六怒道:“小小年紀便學會仗勢欺人了!私塾先生怎麽教的!趕緊滾開!”


    惡童再怎麽惡,可終究還是孩子,他們沒經曆過這樣的場麵,被燕十六嚇得不敢出聲。


    見燕十六麵色凝重,三個惡童到底還是訕訕然離開,隻剩下了牆角那個被踩成了泥人,佝僂著身子的孩子。


    那孩子從泥水裏爬了起來,滿麵泥垢已經看不清麵容,他用泥手抹了一把鼻涕,又不拘小節地揉了揉眼睛,突然眼前一亮,孩子不哭反喜地對著燕十六咧嘴笑道:“你腰間有劍,你是劍客!是大俠救了我!”


    “回家去吧,天快黑了。爹娘等不到你會著急的。”燕十六蹲下身子笑了笑,溫柔道。


    泥孩子眼角閃過一絲落寞,“爹爹早就沒了,娘給我做完新鞋也死了,餓死的,我現在沒家人了。其實一個人沒人管也挺好的。嗬嗬,是吧!”說完,這個不過六七歲的孩子又拿雙手摸了摸汙濁不堪的泥襖,尷尬地向著燕十六笑了笑,似乎在強裝輕鬆。


    孩子見麵前劍客沒有反應,以為救自己的這位劍客不喜歡自己,隨即低下頭去,甩著手轉身悄悄走出了小巷。


    燕十六默默看著孩子走遠,愣在了當場。


    背靠在巷外牆上的花鳳舉,看著孩子遠去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家的這個學著自己同樣靠在牆上的外甥,似乎有些悵然,歎了口氣,轉身對燕十六道:“從蜀州到秦州,一路行來見得還少嗎?世間疾苦千百萬,不是你我寥寥幾人便可以左右的,行了,時辰不早了,去找客棧吧。”


    “還有你小子,趕緊吃!”


    ……


    燕歸樓,一間客房內。


    四歲孩子脫下了厚重棉衣正站在床榻上,孩子邊吃糖葫蘆邊喃喃自語道:“我叫…晏龍雨。爹爹是保護皇帝的西蜀大劍仙。娘親是燕北郡主。我有臨淵小叔,清平哥哥,我還有好多叔叔……嘿嘿,我喜歡,玉妹妹。”


    孩子越說越得意,竟在床榻上蹦了起來。


    坐在床邊剛睡著就又被吵醒的花鳳舉一臉不爽,抬起手佯裝要打,“小子,你要造反呀!不睡覺滾出去!”


    孩子厚臉皮嘿嘿一笑,將最後的半串糖葫蘆遞給了舅舅,自己滾床上老老實實睡覺去了。


    花鳳舉起身坐到了桌前,他怔怔地看著床榻上小外甥的那張天真大花臉,毫無察覺地笑了笑,心裏有些苦澀。


    這位武學天才不知道該怎麽和孩子開口,他那個武藝高強的爹爹,已經死於了一眾江湖高人圍殺;他那個貴為郡主的娘親,那個對自己有知遇之恩,養育之恩的姐姐也已一心赴死。


    “鳳舉、小十六,帶著龍雨去秦州啟山,或有一線生機!在這蜀州,我隻信你們,他還小,不能死!”這是那女子赴死之前最後的囑托。


    傳言大兆先祖皇帝曾在啟山得仙人點化,才有了如今的五百年王朝。可傳言畢竟是傳言,仙人,又有誰見過呢?而自己這個身為舅舅的,“家”仇難報,卻隻能千裏尋仙保這個外甥平安。


    叫做晏龍雨的孩子已經抱著枕頭說起了沒人能聽懂的夢話。


    花鳳舉卻思緒萬千:由南向北一路行來,重重追殺攔截,想要這孩子命的江湖廟堂之人數不勝數。可如今到了自己姐姐囑托的仙人居所,卻沒見到一個攔路人,真沒有消息傳出去?


    這仙人,真能保住我侄兒龍雨平安?


    看著眼前桌上的秦州堪輿圖,白袍男人撫了撫鬢角,最終指在了地圖一處,“明日滾龍江邊,必有死戰。”


    在花鳳舉正入神時,有一道不易察覺的身影從其窗前一閃而過。


    早已是武道宗師的花鳳舉並沒有理會,他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歎氣道:“哎,還說不想家,你就嘴硬吧!”


    那道身影,正是想偷偷回家去的燕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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