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不能是瓶窯鎮唯一的錦衣衛。


    他身高八尺,容貌甚偉,濃眉大眼,一身錦衣穿在他的身上虎虎生威,一點也不像是人們口中的錦衣衛,反而更像是一個驕傲的王爺。


    但是,左不能從來都不驕傲,即使他是瓶窯鎮裏唯一的錦衣衛。


    他還記得六年前的那個下午,他在一場宴會上大聲地斥責自己的上峰,說他天天饑不擇食,狗啃泥巴,當了個官家裏的狗都得安排到錦衣衛裏吃空餉。那是他最勇敢的一天,也是他職業生涯墜機的一天。


    孩子,這不好笑。


    對於當時的左不能而言,一擼到底並不是極限,擼完甩開才是技術。


    在成功地完成了“太營錦衣衛千戶——太營錦衣衛百戶——太營錦衣衛伍長——太營錦衣衛——上京錦衣衛——北梁錦衣衛——瓶窯鎮駐紮錦衣衛”的七連跳後,終於從華山頂跳到馬裏亞海溝的左不能已經無法再降職了。


    要不是他有一身太宗皇帝親自授予的飛魚服,恐怕左不能還能再向地溝進發一下,比如當一個北梁廁所管理員。


    來到瓶窯鎮後,左不能依舊兢兢業業地工作。雖然在這裏既沒有貪官,也沒有富商,但是在這偏遠小鎮裏有不少的妖孽邪祟。


    比如後山的那個鳥妖,天天唱一些淫詞雜曲,婉轉小調,搞的每天起床都怪尷尬的。還有北邊的那隻茉莉妖怪,味道好聞的不得了,每天千戶都得繞個老遠去聞一聞,才有心情上班。


    左不能啊左不能,你豈能繼續頹廢下去?天子授予你飛魚服,繡春刀,就是讓你監察文武百官,還給天下朗朗乾坤,你現在這種生活,和廢物有什麽差別?


    你好,沒差別。


    時間久了,左不能就習慣了這種生活。他發現,妖怪似乎並沒有他想的那麽壞,或者說,妖怪並不需要吃人維生。


    至少白兔妖是這麽說的。


    那幾個妖怪是這樣說的,人類,是他們見過所有生物中肉眼可見的頹廢且沒味,肉質連吃都不用吃就能感覺到差的生物。畢竟沒有什麽生物,能夠在每天的重複勞動,地主老爺的瘋狂壓榨,彩禮嫁妝等壓迫下保持良好心情,維持肉質的。


    聽到這裏,作為人類的左不能感覺自己被冒犯了。但他也開始轉變了些許觀念,比如···


    妖怪天生或許沒有那麽壞。


    等到他見到那個滿身血跡,雙眼通紅,滿是殺意的小孩時,他便改變了想法。


    至少,這個妖怪很壞。


    左不能八年沒有揮過刀了,瓶窯鎮裏本就沒有糾紛,大夥生活的都很快樂。所以,左不能的這一刀很慢,甚至還有點別扭。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刀,那個小東西沒有躲避。


    他很好奇,也很疑惑,為什麽這小玩意就眼瞅著自己的刀砍過去,一動不動,像是呆傻了一樣。


    為何不避?


    帶著疑惑,左不能給了這小玩意兩塊糖果,並把他帶回了瓶窯鎮。


    他覺得這小東西挺蠢,似乎不會產生什麽威脅。這麽點一個,能做些什麽?連米飯都沒法多吃半碗,孱弱,孱弱。


    左不能像是收養了一個小妖怪一樣,樂嗬嗬地帶著這個小不點逛著瓶窯鎮。也不算收養,畢竟左不能覺得自己這樣一個風華正茂的中年男人,不能憑空多個兒子,所以,他讓這小子叫他千戶。


    怎麽?都在鎮裏了,還不能稱職務了?


    時間久了,這小東西也習慣了瓶窯鎮的生活。這時候,左不能就開始琢磨給他取個名字。畢竟人,總是要有個名字,隻有動物才可以用種族來稱呼。


    左無用。


    不能,無用。


    左不能記得很清楚,一開始,左無用很嫌棄這個名字。誰也不想被人稱呼為“沒有用”的那一個,但畢竟左不能救了他,左無用也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這個名字。


    後來···


    後來就忘了。


    春去秋來,時間更替,左不能也開始老了起來。過了一段時間,左無用出去了,他說要找到自我,或是一些其他的同類。左不能想了想,跟他說:


    “出去為禍四方的時候,別說為師的名字,有辱師門。”


    妖不是壞妖,人卻是好人。


    可時間呢?


    時間很壞。


    當七十歲的老人看到向自己跑過來,臉上帶著笑容的左無用時,他笑了。


    有些難以釋懷,又有些哀傷。


    妖怪,還是妖怪。


    他知道,自己如果不拔出刀,左無用或許不會殺了自己。他還是個好孩子,可惜,他成了妖怪的好孩子。


    可是,錦衣衛的職責是什麽來著?


    左不能突然想起,那個威嚴高傲的男人將這身錦袍披在自己身上時,說出的那句話。


    錦衣衛,上可糾察百官,下可斬殺邪祟。


    左不能,你好像還真是一個錦衣衛。


    刀出鞘了。


    左無用難以接受地看著自己,原本張開的雙臂緩緩地放下,眼中的希冀與激動也開始變得茫然無措。他想說些什麽,但一張口,他卻又意識到了什麽,閉上了嘴。


    左不能笑了。


    “我爹叫我不能,是想讓我無所不能。可我到了最後,卻連你都救不了。”


    他說。


    等到那柄繡了的繡春刀刺入了他的胸膛裏後,左不能又笑了。


    “你這一刀夠快。”


    “比我第一次見伱時的那一刀,還要快。”


    “是啊。”


    左千戶拿出周離交給他的喚雷符,貼在自己身上一張,又貼在了左無用身上一張,平靜地說道:“確實很快。”


    “可他也沒有避。”


    左不能沒有躲閃那一刀,或者說,他不想躲這一刀。他想死在左無用的手上,這樣,他就能成為左無用未來的一個約束,或者說,成為一個邪惡妖怪的一個心魔。


    他成功了。


    掐符。


    喚雷。


    明雷轟隆落於大地之上,將那人與妖籠罩在了一起。


    左千戶失去了妖身,他就變得孱弱。可他卻又不夠孱弱,因為他和左不能站在了一起。他的身後還有很多人,他的身邊,也有很多人。


    左無用失去了人心,他變得很強大。可他又不夠強大,因為早在十幾年前,那柄繡春刀插入了老人的心髒的那一刻起,左無用的心魔就開始悄然吞噬著他的一切。


    當左無用舍棄了唯一的屏障,舍棄了人性,選擇徹底擁抱妖怪的殺戮本能時,那個站在原地,平靜地迎接死亡的左不能,就成了他最恐懼的人。


    左不能,就成了左千戶。


    左千戶,就成了左不能。


    從左千戶平靜地選擇接受死亡的那一刻起,左無用就輸了。


    “你還真是···”


    雷霆不斷地洗滌著每一寸神經與血肉,左無用在宛如神靈賜福的白晝之中,扯著最後的聲音,似乎在對自己嘶吼,也是在對左千戶嘶吼一般,歇斯裏地喊道:


    “無所不用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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