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卻叛軍屠刀的老皇帝欣賞著霓裳羽衣曲,回味著月宮中的那段旅程,舒坦極了。


    朝中百官可沒有月中奇遇,更沒有仙家護佑,京都長安城,眼看著幾十萬叛軍就要打進來了,皇帝卻半點也不著急,還在大殿飲美酒賞歌舞聽故事,回味著當年跟葉法善夜遊月宮的奇妙場景,好一幅泰山將崩而麵不改色的氣度,真不愧是聖明陛下,可是拜托聖明陛下您先醒醒,外麵的那一攤子事可到底咋辦啊!


    反觀東都洛陽這邊,大燕新皇帝安祿山卻恰恰與之相反。


    按道理,此刻的安祿山坐擁幾十萬虎狼之師,經過幾個月屠刀過處,大唐版圖內接近一半的郡縣已經掌控在了他的手中,帳下更是能人猛將雲集,女帝時期的這座神都此刻也已經改姓了安,下一步就能大軍揮下,破了潼關,踏破長安,一舉將整個大唐帝國都改成他安家的。


    可是就在叛軍計劃攻破潼關天險,地利、人和都俱佳的這個關頭,有人提醒他,他們遺忘了很關鍵的一點,那就是天時!


    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尤其是在進駐神都洛陽,控製住了好一批當時女帝執政時期留下來的讖緯之士後,安祿山才逐漸接觸到了一點點天機的皮毛。真相本來就是這樣,你知道的越多,你知道的就越少!


    其實安祿山這個人也是很傳奇的,他的母親阿史德是個突厥巫婆,據說阿史德出嫁多年不孕,後來經常到紮犖山祈禱,希望真神顯靈好賜下個一兒半女,沒想到她的這番舉動還真的有了效果,居然真的順利的懷上了孩子,並生下了一個男娃,這男娃就是後來的安祿山。其母為了紀念紮犖山的經曆,於是給安祿山起了個紮犖山的小名,紮犖山在突厥部落裏被稱為鬥戰神。更為神奇的是據傳安祿山出生的那個夜晚,天空中忽然出現了道道紅光,漫山遍野的鳥獸都一起鳴叫,一顆流星還墜落到了安祿山出生的帳篷附近。


    血光照穹廬,鳥獸盡悲鳴,妖星天罰降,盡皆大凶之兆,於是當時的人們都認為安祿山是個不祥之人,日後必定是禍國殃民的大災星。當時的範陽節度使見在他的封地出現此等不祥之兆,便派人馬搜查整個部落,不久便有軍闖入安祿山的出生地,查問眾人後欲盡殺之。結果安祿山的母親天性使然,哪裏管得了什麽吉祥還是大凶,在他心裏,這個娃就是她的命,她必須要確保自己的娃活下去。她看著苗頭不對,在官兵沒到之前就帶著孩子鑽進山裏藏了起來。張仁願遣軍卒搜查廬帳半天沒有結果,隻好安插下守備時刻監視,沒想到阿史德為母則剛,硬是在苦寒山野中熬著母子兩人的命。就這樣安祿山母子苟且偷生了幾個月,張仁願自己也慢慢忘了,母子二人才得以偷偷回到部族。之後的安祿山就這麽慢慢長大,他們部落的人都信奉拜火教,他成年後,狡詐的本性開始顯露無疑,得知自己出生時的異象後,更是借題發揮,把一個與人通奸生出來的野種搖身杜撰成了天神派給粟特人的“光之子”,更是借此混到了祆教的祭祀,慢慢網羅培養出一幫子信眾。


    至於他的那個便宜老爹,是粟特人,康姓,娶了個女巫又多年生不出孩子,後來得了紮犖山神的賜福才生出來一個後人,可他卻是到死都不知道,幫他忙的其實是紮犖山上的野漢子,是人是妖姓甚名誰隻有那位女巫自己清楚!這悲催的男人很快也死了,那個女巫就帶著孩子嫁給了胡將軍安波注之兄安延偃,自此以後那個叫紮犖山的康姓小娃兒便改了姓。開元初年,安延偃族落被對手所破,胡將軍安道買男孝節,並安波注的兒子安思順、安文貞,俱逃出突厥中,安道買次男貞節為嵐州別駕收之。那由康祿山已經改名為安祿山的娃兒那年差不多十餘歲,貞節與其兄孝節相攜而至,遂與安祿山及安思順並為兄弟。


    安祿山從小就以他那個女巫母親為傲,阿史德這個姓在突厥汗國可是僅次於可汗家族的阿史那族姓,比起他那個便宜老爹的九姓胡人地位可要高多了,行走江湖軍伍,從來隻聊母親不聊親爹,後來更是用這個跟同為突厥人的哥舒翰套近乎,結果被人家無情的羞辱。


    但是成就安祿山的不是那個他引以為傲的貴族母親,而是他身體裏的粟特血脈。粟特人雖然低略,但大多頭腦靈活,很會察言觀色,做生意小買賣是一把好手,他們代代相傳的種族本領就是在各民族之間打交道,所以粟特人大都通曉多種語言,正是所謂的“九蕃語”。成年後的安祿山能夠混到大唐邊境城鎮的營州作“互市牙郎”,正是靠著他粟特人的種族天賦!此外,被皇帝和貴妃喜愛的胡旋舞和胡騰舞,安祿山也是跳的“其疾如風”,這也是源自粟特人的長技。


    長而奸賊殘忍,多智計,善揣人情,解九蕃語,為諸蕃互市牙郎,這就是那個長大後的安祿山。至於那位跟他一起造反的史思明,就是在同為互市牙郎時一起偷羊摸狗認識的朋友!史思明也是營州雜種胡,史思明的本名“窣幹”,後來被玄宗陛下賜名“思明”。史思明從出生到成長都和安祿山有共同之處,“解六蕃語,同為牙郎”,他也是個地地道道的粟特人。


    在當時的大唐邊境,營州要麵對契丹和奚兩個東北強蕃,雙方戰事不斷,大唐帝國為了便於攻伐,便采用了李林甫的策略,以夷製夷,他們利用這些從東突厥汗國內遷徙而來,又精於騎射善戰的粟特胡人來對付兩蕃,利用這些蕃兵蕃將來防禦奚和契丹的入侵,安祿山和史思明等人正是在和東北兩蕃的戰鬥中成長起來,最終在種種肮髒中成長為了帝國毒瘤。


    安祿山作為一個野心家將宗教的力量利用到了極致,他知道粟特人在相當長的時間裏隻是生活在自己的部落中,祆教是他們團聚的一個重要紐帶,祆祠是他們祭祀祆神的宗教活動中心,起著凝聚胡人的精神作用。雖然沒有讀過什麽書,可他很明白,對付這些未開化的胡人,就要蠱惑,要蠱惑最好就是裝神弄鬼,就跟那些嘴裏喊著阿彌陀佛,懷裏摟著妙齡少女的和尚們一樣。


    安祿山把自己打扮成“光明之神”,利用粟特人的祆教信仰來團聚他們,讓他們死心塌地把自己的財富供養給他這個“光明之神”。他不僅團結了柳城到幽州的胡人聚落中的成員,還利用粟特人所擅長的商業貿易,團結了分散在各地的粟特人,十幾年間聚攏起百萬數的珍貨財富。


    對付蠢人就用宗教洗腦,對付聰明人就得靠錢了。安祿山很舍得花錢,自從進入軍伍開始,他就用裝神弄鬼騙來的錢上下打點,一層一層,以至於到了最高的山頂,先是宰相,後麵就連皇帝貴妃都被他用巨量的財富買通,自古錢能通神,安祿山深有體會。一邊是假扮的“襖神”,一邊是真正的“財神”,等到羽翼豐滿後,他利用祆教的神秘說教,以“光明之神”的名義號召民眾起兵,大量蕃兵胡將追隨安祿山起兵反叛,不得不說,有這雙神開路,大事豈能不成!


    造反之後的蕃兵胡將慢慢的就開悟了,安祿山貌似再也不用自稱為“光明之神”的化身,更不用親自主持粟特聚落中群胡的祆教祭祀活動來蠱惑人心,真金白銀的刺激比起“光明之神”這種宗教的力量更加迷惑人心,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不是麽!


    幫我打仗,給你錢和女人!


    高坐神都宮殿的大燕皇帝,原先給兒子安慶緒和大將崔乾佑下的命令是“潼關一破,立刻往西,即刻拿下長安”。可是就在安慶緒和崔乾佑休整兵馬準備出兵的時候,洛陽城的八百裏加急到了,密令隻有八個字:


    “全軍待命,暫守潼關!”


    字是他爹的字,信物也是他爹的信物,安慶緒一時不辨真假,當即決定親自回去一趟,見到他爹好問個明白!崔乾佑得了這個命令,也怕情況有變,立刻命令大軍退守潼關,嚴陣以待!


    安慶緒兩日不到就回到了洛陽城,進了宮,如願見到了他爹。可是此時的安祿山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詭異的感覺,他既有攻破潼關的激動,又有隱隱的惶恐不安,平日裏果敢狠辣的那個梟雄,變得有點畏首畏尾疑神疑鬼,脾氣更是琢磨不透,眼神裏更是隱隱透露著對安慶緒的殺意。安慶緒多年來不受父親喜愛,當下對於這位已經身居帝位的父親更是敬畏不已,待到辦完了事,急忙忙就逃出了宮門!


    其實此刻的安祿山是痛苦的!不論身體還是靈魂!


    滿身的毒瘡折磨的他苦不堪言,每日的穿衣脫衣就如受刮刑一般,眼睛更是越來越看不清了,身邊伺候的李豬兒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可依舊是被當作豬狗一般,打罵由心,沒有一天不是皮開肉綻。身體承受如此折磨,安祿山脾氣越來越狂躁,動不動就要殺人泄憤,隻有那個段夫人才能叫他舒心。在他心中,那位肯為他口吸毒瘡的段夫人才是真愛,他們兩生出來的兒子安慶恩才是繼承他大統的最佳人選。再加上那些人給自己算出來的那句讖言,更覺得那個討厭的安慶緒如他的母親一般讓人惡心,等破了長安城,他就想辦法弄死這個賤種,省的他影響安慶恩的太子之位!


    肉體的折磨還能用藥,還能忍,靈魂的折磨可就無藥可醫了。他身有惡疾,所以很怕死,現在攻下了洛陽城,大業眼看就要圓滿,自然更不想死。所以他想方設法也要活下去,為此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都可以!


    以前為了生存,他裝神弄鬼愚弄信徒,騙他們信自己得永生,可是事到如今,他又無比渴望能有真神可以搭救自己!為此他命人找遍了胡人部落的巫師,讓他們給自己作法,又叫人遍訪名山大川去找仙人方士靈丹妙藥,對於那四個幫自己施法橫渡黃河的術士更是言聽計從,要什麽給什麽,隻求那幾個人能有手段叫他多活幾年。


    錢財資源花出去無數,毒瘡沒怎麽少,折磨沒怎麽輕,眼睛更是越來越瞎。媽的,都是些混賬王八蛋,花了老子那麽多錢,球用都不頂,來人啊,給我通通宰了。所以洛陽城每天都有被請回來的仙人,每天也都有被宰了的神棍!


    那四個術士其實正如墨升所言,還算是有點微末道行,隻是他們習練的術法屬於方技一類,借用的是五行天地之力,挪移搬遷之法,屬於奇門遁甲之列,對於安祿山迫切需求的治病長生之法可是不太靈光,醫經裏延年益壽甚至得道飛升的法門那麽高明,他們資質悟性太差根本就沒學過,我不會啊,那不是我本行啊!安祿山因為冰凍黃河那件事對他們寵信尤佳,四個人也因此飛黃騰達,金銀珠寶美酒佳人,享受到了極致的人間富貴,這滋味可比山中苦修強出了千倍萬倍,如此享受,怕是真的成了仙也比不得!


    那四個術士雖然貪婪殘酷,可對於安祿山這位衣食父母還是很上心的,他們也怕一個不小心惹怒了對方,到時候別說享受了,小命都沒了,那可是個活在世的惡魔,他們惹不起。於是他們一邊把一些珍藏的師門丹藥奉獻上去,一邊回到師門引誘其他同門出世,甚至挖空腦袋,照著經書藥方去其他山川采藥煉丹,甚至不惜把一些世間隱秘告知安祿山來換取信任。


    安祿山也是通過他們才知道,原來這世間真的有神有仙,有妖魔有鬼怪,更是知道有很多修行人就在當下這座洛陽城中。原來那個平日裏不顯山不露水的太史局裏,就有不少身懷神仙之法讖緯之術的修行人!


    慢慢接觸到隱秘的安祿山又驚又怕,他命人抓來了洛陽太史局所有的人員,連看門的做飯的也不放過,他再把這些人的家眷控製起來,以性命相威脅,讓他們一一展示自己的本領。可憐這數十人,真正有一些本領的也就那麽極少數,而且他們還都是那些高人們的弟子後輩,高人們要麽在長安城,要麽在仙山洞府,平日裏也是偶爾現身,教他們一些法門又不見了,他們大多都是自行修煉,就算洛陽城真的有隱藏的高人,隻怕也早在安祿山到來前遁去了。


    至於那些有真本領的,因為家眷被要挾,藏不住,隻能聽從安祿山的命令,當著安祿山的麵展示本領神通,一番演示下來,安祿山算是大開了眼見。什麽掐指生火,點水成冰,扇袖成風,隔空取物,禦劍飛行。這種種匪夷所思的奇幻之法,可能在真正的得道高人眼裏就是小把戲,可在此刻的安祿山看來,無異於晴天霹靂,回想自己以前還裝神弄鬼,真是越想越害怕!


    洛陽太史局的這些人可就命運坎坷不一,有本事的還好說,耍了手段暫時可保性命無虞,沒本事的可就遭殃了。太史局本來就是個文史機構,是需要用大量普通人來打掩飾的,現在安祿山把所有人都當成了身懷異術的修行者,要求每個人都表演法術,演不出來就一家人陪葬,可憐了這些人,遭了這等無妄之災,因此連累的洛陽幾千人沒了腦袋,死了都沒地方喊冤!到了後來,為了活命,什麽百戲雜耍都被逼出來了,那些普通人隻求能蒙混過關,更是連死都不敢,如果自殺了,安祿山可是會滅他們九族啊!


    安祿山又驚又怕的吃著這些修行人獻上來的丹藥,每一味丹藥送上來必須先叫人試吃,沒事了他再服用。安祿山自從知道那其中有些人懂得天人感應法門,善於通過祥瑞災異占星望氣之法來推測後事之後,他便迫不及待的命令這些人給自己測算未來,刀架脖子這些人沒辦法隻能照做,結果還真演算出來了,隻是那演算結果撲朔迷離,更加令他寢食難安!


    讖緯之術這種自從上古炎黃時期就已經開始的學說方術,傳了幾千年了,“亡秦者胡”,“斬白蛇,白蛇斬”,“雨水盛,麥子亡”,“亡高者黑衣,黑衣臨天位”,“唐三世以後,武王代有天下”等等等等,紛紛都是已經應驗過的,他不能不信,所以看著那些人給自己批注的讖言:


    “亡君者,家賊也!亡燕者,亦家賊!”


    看了這句讖言,安祿山陷入了久久的沉思,這兩個家賊到底是誰呢!思前想後,總覺得兒子安慶緒的嫌疑最大,寧錯殺毋放過,親兒子又何妨,所以他總想著要什麽時候好用什麽辦法除去這個心腹之患!


    這也就是為什麽回到洛陽城的安慶緒,背如芒刺,有殺機一日盛過一日,稍微逗留了兩天,他便找借口急忙忙趕赴潼關!


    其實真正令安祿山不敢立刻攻取長安城的核心原因有兩點。一是長安終究是長安,大唐終究是那個大唐。雖然破了潼關,可長安城這六個多月究竟有沒有部署他不知道,部署了多少他也不知道,雖然沒了潼關天險,看似長安已經不設防,可是畢竟還有幾百裏地,長安城的三道城牆可是如山一般難爬,萬一出了什麽閃失,他賠不起。所以他寧願等一等,靜觀其變,大不了反過來退守潼關,他先穩住洛陽局勢,把後路留好,了不起繼續拉扯,十天半個月,一個月半年,三年五年他也等得起!他很清楚李隆基會敗就是因為太心急,所以他一定不能著急,心急可吃不了貴妃肉啊!


    穩妥起見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是安祿山在這個時候突然收到了一份禮物。這份禮物同樣出自太史局,同樣很要他的命!那禮物來的神秘莫測,他命人叫來了太史局的人,讓他們當麵給自己破開禁忌,禁忌一破,禮物的真容便現了出來。


    這份禮物,是一把玉劍,正是那最難測的天時!


    天時天時,上天定下的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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