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嶺郡最近下的幾場雪都還不算大,但是山裏的雪融化的速度很慢,幾場雪疊加下來,群山已然泛白。


    那些樹木、山岩、荒土,在雪色的反襯之下,好像變成了一種統一的烏沉色調。


    黑白斑駁,亂中有序,層次分明中又透著朦朧的美感,偌大的山脈,如同一幅水墨畫。


    暮色四合之時,金連城在前引路,蘇寒山等人跟著他們來到一處山坳裏,抬頭遠望,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山川美景。


    不過,黑七盜的山寨,竟然並沒有設立在遠山之間,而是就設立在這塊山坳裏麵。


    所謂山坳,是諸山的山根之間,地勢平緩的區域。


    他們目前所在的這片山坳,足有千畝大小,旁邊還有一條從山間流淌過來的小河,河麵上已經結了冰。


    河岸兩邊,分布有數百間低矮的房屋,有不少石塊半在岸上,半在水中,石塊上零落著些許扁平的木頭棒槌,顯然是鄉人們夏季的時候會在這裏捶洗衣物。


    蘇寒山乍一看去,覺得這裏不像是大土匪們盤踞的山寨,根本就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山村。


    走進村裏,老樹銅鈴,牛棚羊圈,處處都是鄉人生活的痕跡,條條小路,蜿蜒於其中,沒有刻意鋪過什麽碎石,夯實土地,就是被人常年踩踏,踩出來的路徑。


    可細看兩眼之後,他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這些屋舍雖然很陳舊,但有不少門窗都是新換的木板,削得很平整,釘得很嚴實。


    牆角下還有些破爛的木門、布簾、長條凳子,丟棄在那裏,很多木板上留下的不是用壞的痕跡,而是被刀斧劈壞的痕跡,還沾有血色。


    而且這些屋子裏住的人異常警覺,即使有的屋子,隔遠些的時候聽著鼾聲如雷,隻要他們這群人走動的聲音靠近了過來,鼾聲立刻就會消失。


    不乏有人在門板縫隙之間窺探,看到了金連城在引路,也沒有全部放心,回去睡下。


    另外,越往村子深處走去,所看到的屋子,就越顯氣派、高大,也更新。


    山間石塊混著漿糊的牆,牆體厚達一尺,每隔三步,就有一根粗大的樹幹立在石塊之中,充當支柱,撐起屋頂。


    可這樣氣派的屋子,屋頂上鋪的卻並非瓦片,而是大量厚實的獸皮和帳篷布,屋脊上放著大塊的石頭,四麵八方還有大大小小的石塊,係在布匹獸皮的邊角處,以防被風吹起。


    “怎麽找了個山坳裏的村莊當住處?”


    蘇寒山有意跟金連城搭話,“去山上找些洞窟居住,豈不是更加隱蔽省事?若嫌不夠氣派的話,找一片密林,藏身密林之中,也能擋風,隻需要建些木屋、木樓也就夠了。”


    金連城轉了下手中煙杆:“在山上居住,萬一有人要來攻打,從山腳下摸上去,繞著峰頭這麽一圍,到時候洞穴裏、寨子裏的人,想撤,想跑,可就難了。”


    “畢竟咱們不是本地人,山勢地形,不可能有當地人那麽熟悉。”


    “而住在這山坳裏,雖不說四通八達,好歹也視野開闊,道路眾多,若有人來襲,很容易察覺到,到時候四散撤離,官府也絕沒有那麽多的兵力,能夠把這麽大塊地方都圍起來,能夠在群山之間全部設下埋伏。”


    蘇寒山笑道:“我說句冒昧的話,怎麽你們好像做好了四散潰逃的準備?”


    “雪嶺郡可不是山陽郡,要在這裏安身立命,如果還隻靠著老眼光,是萬萬不行的,肯定得多備些後路。”


    金連城不以為忤,反而有一種自得,拿煙杆往遠處三麵群山指了指,說道,“逃走是逃走,但也不是潰逃,我們在山間很多隱蔽之處,藏了糧食油鹽,布匹火把,鍋碗刀劍,每一部分兄弟隻知道其中一個地點,四散逃開之後,各尋他們的地點隱藏,過一陣子,自然可以聯絡重聚。”


    如此一來,即使官府真的號召高手,調集人力,爬山涉水,尋到了這裏來攻打,隻怕也得不到什麽戰果,甚至次次撲空,枉費精力物資。


    蘇寒山心裏對這幫土匪更覺忌憚,道:“原來選一個山村做落腳的地方,還有這麽多講究,受教了。”


    “選這個村子也不易呀。”


    金連城感慨道,“先要在周邊所有的山村中,找一個最偏僻,最不容易被官府顧及到的地方,規模又不能太小,要方便我們改造,還要杜絕這些村人出去傳消息的可能。”


    “這裏兩百多戶村民,我們初來之時,很是殺了一批,以為殺雞儆猴,已經足夠叫他們聽話,在我們的指揮下挖土運石,新造房屋,修改村落,沒想到,這幫山民中頗多彪悍之輩,總是趁夜想逃。”


    “咱們殺了一批又殺一批,到最後剩下三四十戶,雖然看著還算聽話,幫著做了些苦力,但做完了工之後,也不敢多留,還是全部處理掉了。”


    蘇寒山聽得心裏殺氣橫溢,麵上卻要繃緊,不動聲色。


    這個時候,李二虎他們那群人的表現,反而更為自然,不露破綻。


    雖然他們也有點驚於這些人的心狠手辣,但是他們在逃難的路上,實在已見過太多人間慘劇,光是聽到這樣的消息,還不足以讓他們七情上麵。


    蘇寒山瞥到他們的反應,心中微動,倒是又跟著他們學了學神態細節。


    金連城還在那裏感歎:“這要是在咱們老家,憑咱們黑七盜的名號,起碼也能從這裏麵挑出幾十個青壯,收進寨子,其他人也會更聽話些。”


    “所以說,咱們已經換了地方,就不能靠老眼光來行事了。”


    這時,眾人已接近這個村莊的最深處。


    有個亂發披在肩頭,鬢角微白的八尺大漢,從最高大的一座石牆大屋之中走出,穿過院落,推開將近兩丈高、城門一樣的粗木柵欄。


    “老三,你回來了。”


    聽他稱呼,看他形貌,此人應當就是黑七盜的二當家,陳祖恩。


    金連城對蘇寒山一拱手,脫離他們這邊,走了十幾步過來,低聲說道:“我出去這陣子,還有人來嗎?”


    “又來了一股,是獨眼頭陀的手下,總共才十幾個人,老獨眼大半年前就丟了老命,兩百個人的寨子毀得七七八八,剩下這十幾個,都是不成器的玩意兒。”


    陳祖恩有些不滿,“咱們山陽綠林道上的人,這三年裏,實在是衰落得太狠了。”


    “當年光是咱們一家就能湊齊人選,還有富餘,現在號召了十幾夥人過來,都湊不足六個有用的。”


    “我看,之後也不會再有能用的人趕過來,缺的那一個,就讓賀焰芒頂上吧。”


    金連城立刻道:“不行。”


    “嘖!”


    陳祖恩皺眉,“我知道你跟賀家寨老頭子有些怨,那老頭子不是已經沒了嗎,咱們還是大局為重。”


    金連城連忙道:“我就是為大局,賀焰芒這小子是有些厲害之處,但畢竟單論內功,還沒到氣海大成,真讓他布陣,也怕會給陣法平添破綻。”


    陳祖恩會過意來:“你找到譚英他們了,之前旗使不是說他們寨子空了嗎?你既然找到了,怎麽沒把人帶來?”


    陳祖恩也跟譚英見過多次麵,往蘇寒山那邊打量幾眼,沒見著有譚英在。


    “他們寨子不是空了,是翻了,之前派出去那小子,估摸著因落了雪,沒注意到那寨子旁邊有新埋下去的屍首。”


    金連城煙杆輕轉,說道,“那個背刀的,是狂獅寨的新當家,鐵江流,功夫應當還比譚英略勝一籌,我看他比賀焰芒合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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