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高渺,雲霧彌天。


    驟然之間,霧海中泛起波濤,一條長長的畫卷,衝破雲層,出現在明亮的藍天白日之下。


    畫卷的前半部分,寬闊穩定,盤坐著數十條人影,彼此之間相隔數尺,頗為寬鬆。


    畫卷的後半部分則蕩在空中,如同長蛇擺尾,隨風舞動。


    蘇寒山跟東方新,都是坐在畫卷的最前端。


    目前是東方新在掌控畫卷,如果一切順利,他隨意吞吐的功力,就足以支撐著畫卷,保持這種均勻的一倍音速,飛到目的地。


    萬一遇到什麽變故的話,蘇寒山坐在前端,也可以隨時接替,不至於讓後麵一大群人失控墜落。


    “當初打倒司徒世家之後不久,老弟你就回到自己肉身之中,再也沒有去過郡治之地,肯定也不知道,後麵發生了些什麽事情。”


    東方新雖然驚奇於蘇寒山的年紀、實力,但畢竟也是老江湖,心性不凡,不至於盯著這一點,反複詢問。


    他很自然的聊起了司徒世家敗亡後的那段時間,各方被抄家的時候,鬧出了不少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後來該問斬的問斬,該下獄的下獄,或者充入軍中,當做勞役,在小股士兵的帶領下,出去開荒屯田。


    亂世一旦到來,雪嶺現在的存糧,可遠遠不夠,得抓緊所剩不多的安穩年頭,擴大規模種植。


    東方新的言語老練,說起這些事情來,紮實中不乏趣味。


    他也知道蘇寒山出生於滄水縣,講到的也多是一些很有可能影響到滄水的變化。


    蘇寒山聽的津津有味,又看出東方新是個消息靈通的有心之人,就問起這幾個月裏,大楚各方有沒有什麽新的動向、大事的征兆。


    中土太大,發生的事情也太多,大大小小的消息,說不準哪一件有可能成為大事件的征兆。


    二人閑聊了大概能有兩個多時辰,依然有談資,不過這個時候,他們已經靠近了目的地,就開始把注意力轉向下方。


    山陽郡的郡治之地,又叫泉城,並不隻是一座單獨的城池,而是囊括千裏的一片富庶土地。


    但是經過數年前的梁王之亂,元氣還沒有恢複,又經過不久前的妖國之亂,大地上滿目瘡痍。


    到處都有被燒過的山頭,漆黑的山體,也不知過去了多久,竟然也沒有草種萌發,帶來新綠。


    大地上到處都是幹涸開裂的痕跡,也看不到有多少綠色。


    要不是眾人清楚的知道,這裏是山陽郡的腹心地帶。


    估計還要誤以為,自己是闖入了什麽大荒漠地區。


    “泉城當年我也來過,堪稱是千裏沃野,大大小小,兩千多個泉眼,三個大湖泊,各處河道水汽充沛,四季分明,一望無際的田野和叢林,生機盎然,現在竟然成了這個樣子……”


    東方新撫須歎惋,從袖中取出一卷地圖,展開之後,對比下方大地上的場景,微微搖頭。


    之前他們是沿著伏龍山脈往外飛,有整個山脈的大體走勢作為指引,也不愁飛錯方向。


    但是到了這裏,伏龍山脈的餘脈已經消失,很多原本在地圖上可以作為標誌的地方,現在都遍尋不見。


    這是在持續幾年時間裏,就經過兩輪大戰摧殘的地方。


    不要說是高手交戰,會打崩山體,使河流改道,就算是那些普通精兵之間的戰役,借助軍中火藥和機關傀儡,也可能炸塌山峰,打破河堤,衝擊敵營。


    靠地圖是沒用了,隻能放開感應,催運目力,沿途找找有沒有幸存者的聚居地,問問道路。


    蘇寒山極目遠眺,過了片刻,指向數十裏外一處山坳。


    “那邊好似有人。”


    東方新聞言,轉頭看去,抬手一拍畫卷的軸木,長長的畫卷在空中兜了個圈,改變方向,朝那裏飛去。


    後麵九酒道士忽然說道:“兩位!”


    “山陽郡人久經戰亂,十分機警,如果遠遠的看到高空黑影,即使不確定是什麽東西,也可能會逃走隱藏,平添波折。”


    “不如散發一些功力,扭曲空氣光線,隱藏形體,以免太早被發現。”


    山陽郡當年雖然逃走大批難民,但還有不少人留下,而且因為土地荒廢,從前的茶園被毀,那些擁有塢堡的豪強人家,養成的喝茶習慣卻難改。


    雪嶺茶幫看重這一點,常來這裏做生意,因此知道一些情形。


    蘇寒山聞言,打了個響指。


    長長的畫卷,登時從前端開始隱身,盤坐的人群,一排排消失。


    很快,就連畫卷的尾巴,也沒入空氣之中,隱去行跡。


    沒過多久,他們就飛到那個山坳上空。


    山坳裏麵並無村落小鎮,隻有一個青年獵戶,孤身支起了一口鐵鍋,在這裏煮湯。


    旁邊的山上稍微有幾絲綠意,還有一口水潭,看來是在旱災之下,幸免於難,潭水中許多魚群遊動。


    眾人來到這裏時,正逢那獵戶揭開鍋蓋,乳白的湯水翻滾,完整而微黃的魚身咕嚕嚕顫動,瞧著就令人食欲一振。


    東方新俯瞰下去,輕咦了一聲。


    蘇寒山扭曲光線這一招,讓外人看不到畫卷,畫卷上的人,卻可以看到外麵的情況。


    但其他人觀看外麵景物的時候,視線落點,也會有所偏差,就像是隔著水麵,看水下的事物。


    唯獨東方新,因為是玄胎境界,感應敏銳,他的視線並未被誤導,而是真的落在那口鍋,落在那個獵戶身上。


    似乎就是這麽一雙直接的視線,就讓那獵戶警覺起來,豁然抬頭。


    “哈哈哈哈。”


    東方新索性打破那層隱形氣罩,讓畫卷顯露出來,載著眾人降落。


    “這位小兄弟好生敏銳,但不必驚慌,我們是響應朝廷號召,運送糧草到泉城,撫恤生民,隻因中途失了方向,來問個路而已。”


    那獵戶本來已經握住藏在腰後的刀柄,滿臉警惕,但看見東方新的時候,臉上卻突然一愣,呆呆出神。


    蘇寒山看到他嘴巴下意識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但從口型判斷,說的是師父二字。


    “師父?”


    蘇寒山看了一眼東方新,“你們以前見過?”


    東方新麵露訝色。


    他偶爾出門尋找新菜色的靈感,遇到看得順眼的獵戶、藥農之類的,確實會隨手指點幾招。


    但是仔細打量之後,他確定自己沒見過這個青年獵戶:“你我素不相識,小兄弟為何叫我師父?”


    我剛才說出聲了?!


    那青年獵戶心頭一驚,連忙笑道:“前輩誤會了,我們老家有個習俗,管有本事的人都叫師傅。”


    “就好像,普通人也會管那些大廚,叫大師傅一樣。”


    “剛才看到前輩竟然能飛天而來,心中激動,就忍不住如此稱呼。”


    東方新跳下畫卷,笑道:“原來如此,那可巧了,我確實是個廚子。”


    他又看了一眼鍋裏的魚湯,讚道,“小兄弟好精湛的廚藝刀功。”


    “我看你這套刀法,把魚鱗切掉的同時,引走所有魚肉腥味,又把水嫩的部分,以刀氣封住,煮到現在,刀氣正好融入湯中,為這湯添加一絲辣味,而魚肉依然嫩滑爽彈,猶如蝦尾。”


    “一尾尋常魚貨,能做成這個樣子,想必是有名師教導,不知小兄弟姓名師承?”


    獵戶抱拳說道:“晚輩夏侯,隻是小時候跟村裏一位老伯學過刀法廚藝而已,他不曾說過自己姓名,我也不知師承如何。”


    “夏侯?”


    東方新眼神微動,“莫非是夏侯世家的人?”


    獵戶連忙擺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晚輩姓夏名侯,山野村人而已,隻是出生的時候,家裏人斟酌良久,都覺得想到的名字不好聽,聽說世上有夏侯這個姓氏,覺得威風霸氣,索性就給我起名叫做夏侯了。”


    東方新點點頭,又看著那鍋魚湯,讚歎道:“我這兩年閑暇時,也在琢磨一個隻憑刀法,就能為魚去腥增鮮,不放任何調料,入口依然香濃的法子。”


    “但我隻有思路雛形,剛才一看這鍋湯,瞧出背後刀法,與我的思路如出一轍,卻已經是完整成品。”


    “世上高人,真是層出不窮,隻在這小小的一道魚湯上,竟然也有相同道路的前輩先賢。”


    夏侯眼神一亮:“師父想學這套刀法嗎?我可以教你。”


    蘇寒山旁觀著這一幕,不動聲色,心中卻覺得有些奇怪。


    他修煉玄陰真經、人心六煞,又有神魄秘法、金蟬子拳譜,再有金丹之細膩,如今對人心情緒念頭的捕捉,敏銳得匪夷所思。


    那個夏侯心裏,對於東方新有非常親切尊敬的情緒。


    他可以肯定,對方喊的根本不是師傅,而是師父。


    偏偏東方新對夏侯毫無印象,這就有點怪了。


    夏侯這時好像也察覺到,自己心緒有些過於激動,看向畫卷上其他人,補充道:“用這套魚鱗刀法,請師父捎我一程如何?”


    “我也是要去泉城,知道方位,但路上說不定有殘餘妖孽,風險未知,要是能與諸位同行,求個穩妥,就再好不過了。”


    東方新笑道:“我自己也能推敲,不至於貪你那套刀法。況且我們本來就是問路,有你上來指路,更是方便。”


    夏侯大喜,轉身端著那口鍋,就跟著上了畫卷。


    那鍋似乎也非凡品,留在原地的時候,能夠封住香味。


    這一端著走動起來,魚湯晃動,不再刻意封閉,有種奇鮮奇香的味道,頓時飄開。


    畫卷上其他人,也忍不住把目光投向湯鍋。


    九酒道士把酒喝光,湊過來道:“小兄弟,我送你一罐茶葉,分我一勺湯,倒進這個葫蘆如何?”


    夏侯是個識貨的人,看見那罐茶葉就有些意動,隻是看見酒葫蘆,卻又搖頭:“這葫蘆被酒浸泡太多,酒香入骨,卻會壞了魚湯味道。”


    蘇寒山遞過去一個溫潤如玉的玄冰碗:“用這個吧。”


    有九酒道士開了頭,眾人凡是好奇魚湯味道的,都領了玄冰碗,來用身上小物件交換。


    蘇寒山也弄了一碗嚐嚐,確實味道不錯。


    不過這湯裏的辣味,是靠細微刀氣,對口腔造成極小破壞產生的感覺,這刀氣對於蘇寒山的肉身一點用處都沒有,因此少了這一點辣氣。


    “憑這個刀氣品質和他身上氣息來看,這夏侯隻是天梯境界,但一個天梯境界,能感應到隱身狀態下的玄胎視線,敏銳得有點太過分了。”


    蘇寒山自己當初天梯極境的時候,都未必能做到這種事,心中思忖,對這個夏侯更感好奇,暗中關注。


    此刻眾人已經重新上路。


    夏侯抱著空鍋,指引方向,心中也有一些不為人知的隱秘感懷。


    前世的他,在大魔劫之中拚死掙紮,身邊的人,卻還是一個個失去,直到自己的性命也終結。


    誰想到,臨死時閉上的眼睛重新睜開,他竟然重生到了十年前!!


    雖然修為也還原,但憑著前世的境界見識,他在伏龍山脈中大搜精怪,隻用了幾個月,就從不到氣海大成的獵戶,突破到天梯,更是造就了一身保命底牌。


    比前世提早一年,前往泉城。


    路上所看到的地形景貌,雖然跟他前世印象,稍有不同,但差別並不算太大。


    夏侯仍能夠找得出泉城的方位。


    可是,老天爺又給了他一個驚喜,在前往泉城的半路上,他竟然遇到了師父。


    原本應該在三年後,他才順著伏龍山脈逃入雪嶺,偶然被師父所救。


    現在提早三年的相逢,師父的虎刀還沒有廢棄,右臂也還沒有斷……


    夏侯瞥了一眼東方新腰後交叉的虎牛雙刀,垂下了眼眸。


    重回十年前,得到了新的生命,又提前遇到了恩師,這些快樂的事情疊在一起,卻反而讓他心中有些不安。


    前世從沒聽說過,師父這個時候,有來過山陽,雪嶺局勢也挺亂的,這時候,他明明應該固守自己的長樂山房吧。


    現在想起來,妖國之亂爆發的時間,好像也早了一些。


    前世朝廷大軍,應該沒有那麽快,就意識到東海生變。


    “師父,我聽伱們的口音,是從雪嶺過來的嗎?”


    夏侯沉思片刻,打聽道,“聽說那邊的郡守與郡尉之間,出了些亂子,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


    東方新隨口道:“雲濤老弟,哦,也就是原本的郡尉,現在已經當上郡守了,也沒鬧出多少亂子來,現在的氣象,反而比以前好。”


    夏侯握著鍋的手微微一緊。


    雲濤老弟……司徒雲濤?


    那個跟司徒道子血戰之後,因為神符和陣法的意外,二者元神相融,從此瘋瘋癲癲的雲濤道子?


    他應該到七年之後,才會以三十六道之一,星空道繼任道主的身份,在雪嶺重新現身,名震北疆,怎麽這個時候,就順利接收雪嶺了?


    夏侯的心緒,不禁變得有些亂。


    如果這些東西都跟前世對不上號的話,那靈兒,到底還在不在泉城了?


    而且,前世有人在事後分析,認為泉城七十二泉寶藏的開啟者,之所以沒有趁機鬧出大亂子,可能就是被當時路過、半癡不癲的雲濤道子驚走。


    現在司徒雲濤沒瘋,司徒道子也不知道去了哪裏,泉城的事情,又會變成什麽樣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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