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護在兩旁慎之又慎的護衛,陸明燁神情鬆弛得多,嘴邊噙著淺薄的笑意,輕裘緩轡地行了幾步後站定。


    梁婠的視線掠過倒在地上再沒動靜的梁姣,停在陸明燁臉上。


    她與陸明燁私下雖未怎麽接觸過,但既是陸勖親手培養的長子,必然有些真本事,她不敢掉以輕心。


    再看暮山等人亦是如此。


    青竹握緊手中長劍,挾持著陸晚迎不落痕跡地往她這邊過來靠,匆匆一眼,便又緊盯著府兵的一舉一動。


    梁婠率先張口:“兆衡是你保下的?”


    陸明燁微微一詫,旋即又笑著頷首。


    “是。”


    他這般大方承認,梁婠並不意外。


    在平蕪意外見到兆衡還活著,震驚之餘,她也隻當是礙著彭城王側妃的關係,高瀾暗中相助,才使他僥幸苟活,仔細一想,卻又覺得不對。


    兆衡分明是王素的心腹,有些事王素不便出麵,皆是交由兆衡去辦。


    先前,她尚能單純認為私自鑄幣乃王素一人所為。可事實上,陸氏、婁氏等大家亦有參與,兆衡能在眾人眼皮底下逃脫,沒有相當權力地位的人,是辦不到的。


    當初,太後既能暗中保下王彥晟,尚書令又怎麽不會留著兆衡另有打算?


    相比有權有勢的王素,王彥晟與兆衡不是更好掌控?


    也或者,他們早就想除掉野心膨脹的王素,另擇他人為其所用……


    然而,叫她想不通的是,陸明燁為何明知高瀾有不臣之心,還要讓兆衡跟其左右?


    可那日平蕪城中,兆衡與琅琊王側妃關係密切,分明又與琅琊王暗中勾結。


    忽然,梁婠的心一沉:“難道你是打算——”


    她吸了口氣,不可思議地看他:“阿迎沒了子嗣,又被逐出皇宮,麵對勢不可擋的周軍,晉鄴城朝不保夕,未必還能起死回生……而彭城王,就是你們暗中推出來的靶子,陸氏真正想扶持的人是琅琊王高澍!”


    陸明燁眉梢一挑,淺淺地笑了,可梁婠分明瞧見那眼裏浮起的殺意。


    “梁婠,從前是我小瞧你了。”


    梁婠抿住唇。


    也怨不得他想殺她,是她在不明情況下,不知不覺地斷了陸氏的另一條出路。


    陸明燁揉了揉太陽穴,淡淡道:“陸氏從不會將賭注押在一個人身上。”


    梁婠不禁看向陸晚迎。


    陸明燁放下手,瞧著受製於人的陸晚迎,彎彎唇角:“阿迎,你可知罪?”


    語調雖輕,底氣卻足。


    前不久還高聲呼救、心生喜色的人,神情一下變得不自然。


    陸晚迎垂下眼,悄悄從月台寺來平蕪的事,原也沒想真能一直瞞住兄長,隻想著能瞞一日算一日。


    畢竟,兄長和陸氏打的什麽主意,她是最清楚不過。


    可也正因為清楚,又怎能不趕在他們下手前給小叔通風報信?


    陸晚迎舔舔嘴唇。


    當日,梁姣雖是被兄長手下的人找回晉鄴,但自打將人丟進母親名下的一處宅子後,便棄之不顧,一直是自己派瑞珠——


    想到瑞珠,陸晚迎心頭猛地一跳,視線立刻投向不遠處一具早已冷透的屍體。


    虧她以為瑞珠對自己忠心,其實她不過是兄長放在自己這裏的一顆棋子……


    這麽一想,也就明白兄長緣何能找到此處。


    陸晚迎想解釋,聲音卻異常幹澀:“兄,兄長,我……我聽說梁婠來了平蕪,不知道消息真假,就想親自來驗驗真偽,碰巧又收到琅琊王側妃的信函……然後,然後就想讓梁姣試一試,誰想竟真將人騙了來,我還沒來得及給你報信,就被他們抓了……兄長,你快救救我!”


    她邊說著邊留意陸明燁的表情。


    陸明燁淺淺一笑,沒有說話,微微側過臉,下巴輕輕抬了一下,當即有人捧著一個大木匣走上前。


    見到盛放大氅的木匣,陸晚迎張著嘴,再說不出任何辯解的話。


    失色的臉孔很僵硬。


    陸明燁目光銳利,再不複溫和。


    “阿迎,你為了一個陸氏罪人、敵國壞種,竟不惜跟我胡謅八扯,你可知你這麽做,不止是背叛陸氏,更是棄大齊安危不顧……背叛陸氏的下場是什麽,你知道嗎?”


    陸晚迎白著臉,急得直搖頭:“不是的,我沒有,我沒有背叛陸氏,我隻是,隻是——”


    “隻是什麽?”陸明燁負著手,眉尾一揚,滿麵笑顏。


    陸晚迎頭皮發麻:“兄長,我沒有背叛陸氏,我隻是想找回牡丹印,真的隻是想先你一步找回牡丹印……”


    “事到如今,你還敢跟我扯謊?”陸明燁搖頭一歎:“阿迎,你心中不忍,不想讓他死,可他呢?”


    他伸手拎起匣中的大氅,眉頭皺起,像是在細細打量:“來的路上,我瞧著這件大氅,反複琢磨,究竟什麽樣地位尊榮的人,能在周國穿得了這形製的衣物?”


    他眼珠微動,重新看向陸晚迎,眸中盡是意味深長。


    陸晚迎不解。


    她和瑞珠仔細查看過,除了角落裏不起眼的繡圖,並未發現任何能表明身份的特別之處。


    忽然,本能地生出一絲驚慌。


    “兄長,是……什麽意思?”


    陸明燁沉默一笑,並不回答。


    陸晚迎順著他的目光,偏頭看向一旁靜站許久的梁婠。


    “梁婠,你們……騙了我?他不是公西瑾?”


    梁婠看她一眼,沒否認。


    其實,陸明燁能從衣物猜到陸修真實的身份不稀奇,倘若這砝碼加得不夠重,不危及陸氏一族的生死,他又怎會冒險離開晉鄴,千裏迢迢趕到平蕪?


    “告訴我,他究竟是誰?”陸晚迎攥緊手指,低低吼了一聲。


    嘶啞的聲音本該充斥著怒火,可不知為何,聽在耳裏隻覺悲戚。


    陸明燁不無憐憫地瞧她:“阿迎,你是陸氏的人,而他陸修與陸氏隔著國仇家恨,就算再見麵,也隻會拔刀相向,不是他死,就是我們亡,他又豈會信你,告訴你他的真實身份?隻怕這件大氅,就是他們有意為之,故意叫你瞧見……”


    陸晚迎麵色越來越白,袖子底下,冰涼的手指沒有絲毫溫度,亦感受不到半點疼痛。


    她不看陸明燁,隻盯著梁婠,執著想要一個答案。


    梁婠卻始終不開口。


    那邊陸明燁繼續說著。


    “阿迎,在陸修那裏,你也不過是枚棋子,可你卻為了他背叛陸氏,你當知道,陸氏從不留無用之人,凡陸氏族人終其一生都得效忠、服務於陸氏,沒有例外——”


    他手一鬆,丟開大氅,不無可惜歎道:“阿迎,不管願意與否,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應有代價,你也一樣,莫怪兄長狠心。”


    他說著慢慢往後退著,不想剛一站定,就見一支箭直直射向陸晚迎。


    陸晚迎低呼一聲,尚未搞清發什麽,胸口劇烈的疼痛,血流如注,身子不受控製地委頓下去。


    與此同時,虎視眈眈的府兵像是得到什麽信號,揚著手中的利器,一窩蜂湧了上來。


    整個院落登時陷入比之前還要激烈的廝殺中,眨眼間已是血肉橫飛。


    陸明燁不疾不徐,負著手退至最外圍,目光穿過層層人牆,淡漠瞧著中間廝殺的一行人。


    陸晚迎偏過頭,模糊的視線,隱約瞧見那輕裘緩帶的男子,臉上隻有冷漠。


    她唇白得毫無血色,費力地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抓住什麽。


    “兄,兄……長……”


    聽到輕喚聲,梁婠躲避攻擊之餘,匆匆瞥了一眼,卻被青竹拽著就要往前院逃,奈何前路被人堵著。


    就在這時,有人慌慌張張從後門踏了進來,三步並作兩步跨至陸明燁身側。


    “大人,不好了。”


    刻意壓低的嗓門,難掩失措。


    陸明燁眉頭一皺,望一眼院中情形,才看他:“何事?”


    那人努力鎮定下來,待湊近小聲說完,陸明燁的臉色已是難看至極。


    他沉聲下令:“務必活捉梁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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