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宇文君返回夢都府,前腳剛走,後腳邱煜便到了。


    柏小衛於院落裏來回踱步,右手微微摩挲小肚腩,如一個閑庭信步的富家翁。


    邱煜到了後,率先行禮道:“見過丞相大人。”


    人族有兩位丞相,府邸正對麵,實權疑似對半,論聲望,秋清更上層樓。


    故而,靈族官員,無人因柏小衛副丞相之職,而輕視柏小衛。


    人族文官之中,柏小衛武道修為獨樹一幟。


    柏小衛憨厚一笑,抱拳行禮道:“見過尚書令大人。”


    微微動念,仆人端著桌椅板凳從屋子裏走出,早茶還是露天的庭院裏喝更有滋味些。


    兩人落座,柏小衛憨厚的給邱煜倒了一杯紅茶。


    越是憨厚的人,心裏想得越多。


    老實人的心裏,都有一本明明白白的賬。


    邱煜覺得這杯茶有些沉重,險些壓塌了自己這邊的桌角。


    茶冒著熱氣,茶水紅黑相間。


    邱煜一時興起道:“想同大人手談一局,不知大人可否賜教一二。”


    柏小衛從容道:“好啊。”


    微微招手,屋子裏飛來一副棋盤,兩盒棋子,穩穩當當落在桌上,從頭到尾嚴絲合縫,未發出一聲響動。


    手談一事,誰先落子,誰便有先手優勢。


    兩人對視了一眼,整個院落陷入短暫的寂靜中。


    須臾,柏小衛先開口道:“孩童打賭,喜歡猜拳,不妨我們也如孩童一般猜拳,雖兒戲了些,然運氣總歸是公平的。”


    邱煜想起天微微亮時,唐德在自己府邸裏喝茶,還點評尚書府的糕點師傅手藝不俗,接著便帶來了陛下的口諭。


    此事足以證明,邱煜自己今日點背。


    便是邱煜自己,也是這般看法。


    索性直言道:“客隨主便,丞相大人先落子。”


    柏小衛微微一怔,眉頭第一次皺起,又很快平展開來。


    占據先手優勢而贏,略有勝之不武,敗者不服,心生怨言,一時是是非非沒完沒了。


    含蓄道:“還是猜拳,公平一些。”


    邱煜苦笑一聲道:“丞相大人果然古道熱腸,有聖者之風。”


    柏小衛從善如流道:“過譽了。”


    兩人擺足架勢,虛空微微凝滯。


    片刻後,邱煜是剪刀,柏小衛拳頭。


    如邱煜心中所料,近些日子,點子較背。


    柏小衛摸了摸下巴,略有歉意道:“如此,我便先落子。”


    邱煜挺直了脊梁,中氣十足道:“請。”


    手談一事,最見真章,昔日,寄才寅同宇文君手談,落了下風,事後,諸多事皆被宇文君占據先手優勢。


    今日手談,邱煜想過自己會敗,但得看是怎樣的一個敗法。


    私底下,邱煜甚少與人手談,便是與唐德之間,已有二十年未曾較量過,偶爾會同靈帝陛下對弈。


    論棋力,邱煜不弱,至少在寄才寅之上。


    半炷香後,棋盤上形勢逐漸明朗。


    柏小衛棋勢可謂是一點聚風雷,隨意一子,重若千鈞,所到之處,見縫插針,又自然形成拱衛之勢,攻守兼備,無懈可擊。


    若一頭生有羽翼的猛虎。


    邱煜的棋勢,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一浪接著一浪,偶爾浪潮轉瞬之間撲滅生機,可浪潮之後是更大的浪潮。


    有無止境之勢。


    一炷香後,雙方額頭皆滲出細密的汗珠。


    柏小衛仍有先手優勢在手,略微壓製邱煜一頭。


    邱煜雖被壓製,卻餘力不止,隨時都可氣衝霄漢。


    不知不覺間,兩個時辰過去了。


    深秋的日頭不算毒辣,兩人對弈時,竟還都久違的感到一絲絲涼爽之意。


    然而,邱煜這一子落得有些隨意。


    未形成浪打浪,柏小衛一子落下,雖未擊垮邱煜,可三子過後,邱煜便再無轉機。


    “為何?”柏小衛抬頭不解道。


    仆人再度端來了紅茶,以及些瓜果點心,小廚房那裏,正在忙活午膳,今日邱煜來了,柏小衛縱然是在靈都地界,也要略盡地主之誼。


    至少食材都是柏小衛從人族世界帶來的。


    邱煜端茶杯喝了小口,輕聲笑道:“你我之間,分出勝負,至少也得三日之後。”


    “甚至,半月之後都大有可能。”


    “到了那時,恐怕黃花菜都涼了。”


    柏小衛轉念一想,也有些道理,可柏小衛覺得,天黑之前便可分出勝負,但他沒說這話,也許邱煜所言也是真的。


    “鎮安王之勇猛,遠在人族嶽擘之上,依我之見,鎮安王為主帥,當如何?”邱煜開門見山道。


    柏小衛微微後仰,背部實在靠在椅子上。


    “嶽擘對陣妖族大軍,頗有經驗心得,為帥,當穩妥些。”柏小衛道。


    此次談判,雖不會涉及柏小衛日後仕途,卻涉及此舉能否博得軍方之好感。


    嶽擘此人,值得深交。


    可文官與武將串通一氣,陛下自然是不放心的。


    柏小衛心緒複雜,他是人族使臣,總得為人族大軍做些實在功績。


    軍中二帥並立,也未嚐不可。


    可此次是人族借兵,而非兩族聯軍。


    邱煜斟酌道:“不妨兩人比武奪魁,誰若是勝了,誰便是主帥。”


    柏小衛微微搖頭,憨厚一笑道:“如此更加不妥,無論勝負如何,總歸會令輸掉的那一方大軍心境蒙塵,難以在戰場之上實心用事。”


    “嶽擘同九幽雀實戰大小若幹戰役,彼此之間更為熟悉,排兵布陣一事,自然更加熟稔些。”


    “臨陣換帥,是為兵家大忌。”


    邱煜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沒有回複,陷入了沉默。


    人總要習慣沉默,習慣尷尬。


    柏小衛也跟著沉默,忽覺自己常喝的茶水,更有滋味了些。


    良久之後,邱煜好奇問道:“以棋道見人心,大人覺得我這人如何?”


    柏小衛略有疑惑,沉思道:“大人性情中正,類似於中庸,卻有武者風采,精通文武之道的人,自然不俗,品德如竹。”


    邱煜苦笑道:“實不相瞞,這一次奉了旨意,我若不能談妥這樁生意,就得去皇宮裏領取一百軍棍。”


    “這一百軍棍,尚且不知出自於何人之手,可據我估計,我最好的下場,就是半身不遂。”


    “莫非大人忍心看見一個品德如竹的人,落得一個半身不遂的下場?”


    柏小衛頓住了,此話不知如何去接。


    若言軍國大事,不談私交,顯得不近人情。


    若言愛惜君子,又會誤了軍國大事。


    毫厘之差的分寸,最是難以把握。


    思來想去,柏小衛甚是為難道:“不如繼續猜拳,第一次你敗了,也許你第二次你能獲勝呢。”


    邱煜聞後,逐漸張大嘴巴,繼而哈哈大笑道:“大人言論倒是輕巧,我若是敗了,一百軍棍伺候,大人若是敗了,回歸人族廟堂,仕途一切如常,隻要鎮安王率領大軍進入人族地界的那一刻,大人便立了赫赫功勳。”


    “我肩膀上擔子重,不敢冒險。”


    “這些年來,我也從未去過賭場,便是逢年過節時所謂的小賭怡情,也從未參與過。”


    “大人可還有其餘折中的法子?”


    柏小衛端起茶壺,給邱煜慢悠悠的添茶,言道:“無法折中,我身輕如燕,大人舉步維艱,不妨大人換一個身輕如燕的人,同我猜拳?”


    邱煜微微皺眉道:“當下我靈族廟堂,無論是誰麵對大人你,都是舉步維艱。”


    “興許是大人的劍道過於鋒利了。”


    柏小衛慢悠悠道:“那不著急,我們可以共同沉默,等待花開。”


    邱煜:“……”


    “花總歸會開的,早開的那朵花,凋零的也會更早一些。”


    夢都府。


    今日午膳頗為豐盛,十六道硬菜,六道湯羹,小吃點心若幹,一大張桌子,險些容納不下。


    今日夢都府迎來了客人,這位客人頭生犄角,紫藍色的雙眸,高大魁梧,乃一代雄主。


    鎮安王來了。


    宇文君與古澄親自作陪。


    “其實這會兒,討價還價仍在繼續。”宇文君給鎮安王夾了一塊紅燒肉道。


    鎮安王近些日子心情不算輕鬆,也不算沉重。


    此次歸來,是領旨來了。


    明日一早,就要入宮麵見靈帝陛下。


    “估摸著明早,能否有一個具體的結果?”鎮安王看著宇文君好奇問道。


    宇文君微微搖頭,此事不好臆測。


    柏小衛未失過手,同柏小衛交涉的官員,絕非泛泛之輩,此次談判,真的是針尖對麥芒。


    “花自然會開。”宇文君不冷不熱道。


    一旁的古澄給二人緩緩倒酒,嘴裏不忘說道:“明年二三月的時候,山海園內鮮花盛開,到時會有無數年輕人遊玩觀景。”


    鎮安王咧嘴一笑道:“你若是不說話,看著還像個正經人。”


    古澄故作閉嘴,緩緩放下酒壺,自顧自夾了一口菜吃。


    隨後,三人共同舉了一杯。


    鎮安王好奇問道:“據聞你的夫人,去過一次皇都,麵對人皇陛下,未曾下馬,此事是真是假?”


    宇文君單手揉了揉太陽穴,為難道:“沒細問過,也許真的吧,謠言都到了異國他鄉,便是假的,也成了真的。”


    鎮安王忽然一本正經的問道:“我帶兵去了人族,是否需要我為北海之事,為你斡旋一二。”


    宇文君心中泛起暖意,隨後又否決道:“不必了,我家夫人,是一個倔強的姑娘,便是我這位夫君,也時常把握不住。”


    “北海的門庭,還是她一人撐起為妥。”


    “倒是王爺萬一成了副帥,又該當如何?”


    鎮安王大口喝酒,大塊吃肉,漫不經心道:“那也無妨啊,此次本就是人族借兵,成了副帥,盡一些爪牙的本分,太過凶險惡毒的戰場,無需親自上陣,還能博得一個實在人情,豈不樂哉。”


    性情豪爽的人隻是豪爽,而非癡呆。


    鎮守北疆之地的鎮安王,一直都是一個粗中有細的人,隻是這都城裏的文官貴人,總覺得這位王爺有些粗魯,登不了大雅之堂。


    宇文君又問道:“那若是成了主帥呢?”


    鎮安王輕蔑一笑道:“那就轟轟烈烈一次,畢竟人族城破,對我靈族並非好事,不過倒也多虧了你,擊殺神域數位無極強者,致使魔族大軍對當下神域虎視眈眈,雙方開始頂牛,給了我們喘息之機。”


    “說起來,陳玄率軍到了北海之後,你便是一個富貴閑人,入冬之後的戰役,你真打算袖手旁觀?”


    宇文君拈了一顆葡萄喂入嘴裏,索然無味道:“也在思量此事,可我恒昌軍伍亦是元氣大傷,有心而無力。”


    “不過幾位主將,還是會率軍前往塞北城的。”


    “若有機會,便會立下戰功,若無機會,就當個漂亮的擺設。”


    鎮安王哈哈笑道:“比起與嶽擘聯手,我更願與你聯手,也許是我們更熟悉些,也許是我同嶽擘之間更正式些,總覺得少了些人味。”


    宇文君含蓄一笑道:“我可運籌帷幄,決勝萬裏之外。”


    “也可備下酒宴,等候王爺您歸來一敘。”


    鎮安王沒好氣道:“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買賣,你總歸要做一做的,有些事由不得你。”


    宇文君這才反應過來,鎮安王今日來,就是為了拉自己下水。


    “茲事體大,容我三思。”宇文君道。


    鎮安王意味深長道:“我並非一個有耐心的人,若是明年二三月才會開花,那我從此以後,再也不賞花了。”


    宇文君從古澄手旁拿來酒壺,給鎮安王滿上之後,又給自己滿上。


    “感情深一口悶,我會出現在戰場上的。”宇文君萬般無奈道。


    鎮安王擊掌讚歎道:“就是等你這句話,是不是覺得被我算計了?”


    龍族與靈族之間的感情,要好過靈族與人族之間的感情。


    宇文君總歸要給這位豪爽王爺一些方便,因為日後,這位豪爽王爺,也會給宇文君一些方便。


    “早知如此,我就應該返回北海,可又覺得,你我許久未見,總得吃一次酒才行。”


    鎮安王聞後,似笑非笑道:“飯後你便可以返回北海,反正你留在夢都府,也並無要緊事宜。”


    宇文君長歎道:“我也是這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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