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話!”


    他大喝一聲,言語間帶著近乎惡意的嘲弄。


    “大疆四百二十年曆史,其實那小小蠻族可以撼動的?”


    慶雲帝人生中第三十八年的生辰過得實在不能讓他滿意,不單是因為滿朝文武接連不斷的奏折,還因為他最喜愛的那位妃子前日在華殿中寫了“昏君誤國”四個血字之後,自縊而亡。


    隻見那龍椅之上的天子側耳倚臂,雙眼微闔,似是將底下盡數跪拜的那些臣子當成戲台上的醜角,怡然自得,瀟灑自在。


    “陛下!陛下啊!鬆領已經沒了,楓城,它不能再重蹈覆轍啊陛下!”世代忠良的丞相額間已經沾滿鮮血,涕泗橫流,他不顧形象地跪著,向前撲出兩步,“出兵吧!”


    “出兵吧!”


    “陛下!”


    大殿的龍柱上已經撞死了四位文臣,都是曾經誓死捍衛王權,為朝廷鞠躬盡瘁的英豪,若是那位老皇帝能從皇陵中爬出來的話,看到此番此景怕不是要再一次被這個不肖子孫活活氣死。


    “朕不在乎。”比那絕世的妃子還要俊俏的少年郎把玩著手上的念珠,隨手從旁邊的果盤上摘了顆葡萄,“楓城而已,丟了就丟了。”


    話罷,他便起身,離開了這片是非之地。


    那人拿起煙杆,腳步輕巧,全然不介意身後的狼藉,吐著煙圈,甩著手上的念珠,金縷玉衣被他穿成了一張布片,隱約可見他鎖骨上懸掛的那枚平安符。


    “此世浮雲間,若聞天雲嵐~”


    久跪了幾個時辰的人們看著那唯一能拯救蒼生的天子離開,絕望地低下頭顱,替那受苦受難的百姓發出悲悸的哭嚎。


    那黃發白皮的蠻族猴子喝人血,吃人皮,所到之處寸草不生,餓殍滿地,楓城沒了就是天領,天領沒了就是餐桓,餐桓沒了就是天際領,就是皇城,就是這傳承了萬代的大疆朝,就是留著金血的高貴疆族。


    那群蠻夷拿著大炮和火槍,從他們的彈丸之地一步一步挪到這片神聖的土地,那個人怎麽能忍?


    他怎麽能忍!


    還年輕的將軍們憤怒地在金子鋪成的地板上砸出一道道拳印,上麵滿是冷凝的鮮血,不少人在恍惚間在血漬上看見自己狼狽的倒影,久久無法清醒。


    忽然間,某個人站了起來。


    那人是先帝一手提拔的鎮南將軍,文韜武略,樣樣精通,時常被先帝當成孩孫的榜樣,讓那些早已被現在的篡位者殺盡的赤子多向他學習,好在以後,當明君,殺敵寇。


    “願意和我走的,就來吧。”


    將軍低沉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近乎謀反的話讓駐守皇殿的禁衛們下意識地握緊武器,但最終還是猶豫再三,頹然放棄。


    這個皇帝,實在不配讓他們守護。


    “將軍肯為大疆出兵戰鬥,臣願隨君一同赴死。”


    年輕一派的首臣向前一步,向將軍行禮。


    “我隻有半塊虎符,此次北行,凶多吉少,韓學士可想好了?”


    “將軍哪裏的話。”往日弄權的奸臣此刻滿臉狡詐,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一塊明顯是新做的鐵符,遞給將軍,“將軍半塊,我有半塊,兩塊加起來,不就能調令三軍了嗎?”


    “......這是要滅滿門的大罪。”


    “若隻是滅我韓氏一族,就能保全大疆領土,那我們韓家願意為國赴死。”


    滿手老繭的男人凝視著麵前新製的鐵符,又抬頭望了望周圍滿眼熱切的文臣武將,猶豫了片刻,咬牙接過這比燒紅的鐵塊還要燙手的鐵符。


    他接了這鐵符,就相當於接了大疆朝的整個江山。


    在民族危亡麵前,那些軍人並不會在意這虎符的真假,他們隻需要一個由頭,便會替那個能領著他們打仗的人衝鋒陷陣。


    國難當頭,沒人想做亡國奴。


    “西北軍。”


    韓學士造的虎符居然能和原來那個完美貼合,將軍將其握緊,對著朝堂上的武將怒目圓睜,大吼一聲,“跟我走!”


    話罷,成群結隊的威武將軍提著大刀闊劍,大步流星,浩浩湯湯。


    望著那群離去的將士們比山還要巍峨的背影,禁軍們麵麵相覷,過了片刻,竟整齊劃一地提著兵刃,追了上去。


    養他們的俸祿是百姓交的,守皇城的利劍是百姓造的,護他們的城牆是百姓建的,如今百姓有難,這荒唐的帝王不管,他們這些匹夫焉能置身事外?


    “通知弟兄們。”禁軍首領回頭,一揮手,“備軍糧,拿歸服。”


    “我們去提著洋鬼子的腦袋回來給爺娘們做酒壺!”


    華微庭,兆青居。


    脫下龍袍的少年正提著球杆,和隨身太監一起打著羽球。


    “陛下,皇城空了你知道嗎?”


    陪著他從冷宮一路走到朝堂的小李子,對他來說和親兄弟沒什麽區別,平常說話自然沒什麽尊卑之分。


    “嗯,那些禦廚好像也去當夥夫了。”少年眯著左眼,瞄準,一杆進洞,“這兩天得自己做飯。”


    想了想,他又補充了一句,“以後也得自己做飯,前線勝了以後,灑家這個龍椅估計就做不得咯。”


    “那你不當皇帝,咱去哪啊?”


    小李子從球筐中又拿出一球,扔向少年,“俺倆啥也不會,出皇宮吃土嗎?”


    “你不是會打糖糕嘛?我也會一點武功啊。”


    少年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天下這麽大,餓不死咱們倆個。”


    “對了。”少年忽然想到,“出宮以後你也能恢複女裝了吧?”


    “哈?哦。”小李子撓了撓頭,半天才反應過來,“算了吧,當了一輩子的男人,改不了了。”


    “可你總綁著裹胸布也不好吧?”


    少年累了,找了個陰涼地方一屁股坐下。


    “我看你都綁了三圈了,最後別整出啥病來。”


    “安啦安啦,我倆都是吃了不死藥的人,能得病才出鬼哩。”


    小李子一向說風就是雨,商量到這,當即轉身,要回到宅庫裏收拾行囊。


    “別急啊你,再在這皇宮裏享受幾天唄。”


    少年的皇位好歹是他實打實爭過來的,現在突然要走,他還真舍不得。


    “懶死你,先收拾行李。”


    “那你去收拾,我再去禦醫坊按個摩。”


    逝者如斯,白駒過隙。


    少年患有較為嚴重的拖延症,小李子無奈,隻能陪著他在皇城中荒廢一天又一天的時日。


    夏至,他們在後花園放風箏時,偶然發現先皇親自雕刻的那個玉壺極為適合烤肉,愛吃的小李子當即便從禦膳房拿出兩根羊腿,卸下玉壺,裝上煤炭,文火烤炙,大快朵頤。


    此時嵐古關上,兵馬成群,將軍已備好軍糧,在烈日下扯著嗓子,對下麵的兵士嘶吼。


    “皇天不仁,惡鬼橫行,外敵入侵,內有奸賊,我問諸位,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句話說的對嗎?”


    “對!”


    萬千兵士應聲而隨,整齊劃一。


    “我蘇聶今三十又五,不甘就此亡國,今日迫於無奈,私造了這枚赤腳金虎,我問諸位,這符,你們認嗎?”


    “認!”


    “那些拿著陰詭火器的洋怪物屠殺婦孺,劫財掠地,往日落金葉的楓城仍在苦苦支撐,那裏的將士拿命填著城牆上的窟窿,我問諸位,你們能忍嘛!”


    “不能!”


    “不能,怎麽辦!”


    “出兵!”


    “此次出征十死無生,必定無歸,諸位可當如何?”


    “無歸!無歸!那便無歸!”


    “好,那諸位便隨我蘇某。”知曉士氣已然振奮,蘇聶扛起一麵赤紅大旗,“進軍!”


    隻看那地勢險峻的嵐古關,千萬洪流逆風而上,那崎嶇山路直通深淵,那閉塞山穀時有落石,那虎狼之地蚊蟲肆虐,卻未能阻擋他們哪怕片刻。


    一心為民者,不怕,無懼。


    秋分,小李子回冷宮見那瘋掉的前貴妃時偶然在枯井旁邊挖出幾塊幾丈高的番薯,少年說前些日子這井裏估計又下去了幾個人,這番薯是吸了他們的血,才長得這般肥大。


    雖然這麽說著,但少年和小李子還是沒有絲毫嫌棄,當即架了火堆,把那幾塊烤得流油的番薯送進了肚子。


    此刻,楓城。


    城前的土地浸滿了血,無數將士頂著普通的白鐵木盾,冒著槍林彈雨向前衝鋒,能進入敵陣的人無一不是內勁高手,本應在哪家門派裏享受供奉的他們此刻皆殺紅了眼,刀沒了便用手砸,手斷了就用牙咬,牙碎了就一股腦向前衝,死也要抹那群洋怪物一臉血。


    洋鬼子的領頭已經換了三批,皆是來自武林的義士用命換掉的。


    唐門陰詭的暗器,裂刀派橫衝直撞,藏劍山莊劍氣如虹,大湖山寨無數蠱蟲,來自大疆各地的勢力忘記了所謂的名門正派,都使出底牌,隻為了能少死幾個前線的士兵。


    冬至,天涼了。


    京城不下雪,濕冷的天氣讓少年和小李子失去了興致,專心窩在被子裏看閑書。


    今年的荔枝有點澀,不好吃。


    少年吧唧了一下嘴,嫌棄地拍走小李子遞過來的手。


    “喲嗬,你還挑上了。”


    小李子翻了個白眼,將剝好的荔枝一把扔進嘴裏,“你不吃我吃。”


    楓城以北,四十裏外。


    大多士兵的手已經黏在兵刃的握把上,血太多,天太冷,鐵太硬。


    雖然今年不是災年,但由於戰事緊迫,現在的軍糧還是往日劫道的山賊從密道裏押送,才能勉強保證前線的士兵不會餓死。


    楓城的百姓大多衣不蔽體,他們自發將家中的布料織成厚服,踏著半米高的積雪送往前線。


    風雪彌漫的大霧天,時常可見背著厚重被服的襤褸人凍死在冰道之上。


    “快贏了,快贏了。”


    有幸從前線回來的老者這麽說著,即使腳趾已經被凍得隻剩三根,眼裏也依舊充滿著希望和喜悅。


    春分,少年算了下時間,覺得差不多了,便叫小李子拿好在床底下堆了一年的行李,左思右想,吩咐宮女拿來玉璽和詔書,提筆寫道。


    “餘觀聶眼生異瞳,有王者之相,萬般思慮,決心禪位於聶,特此詔書,宣告天下。”


    “你這寫的什麽玩意兒。”小李子在旁邊磕著瓜子,嫌棄說道,“狗屁不通的,虧你還讀了幾年聖賢書呢。”


    “我就是聖賢,我說它通順它就通順。”


    薩戈拉城,北方王庭。


    蘇聶凝聚內力穿破無數持槍士兵組成的人牆,來到滿臉惶恐的****麵前,一刀斬下。


    自大的王在頭顱落地的前一秒仍在疑惑,自己縱橫大陸的火器兵士到底是怎麽輸的?


    蘇聶提起王的頭顱,扛起大刀,對下方仍在廝殺的兵士們吼道。


    “大疆!勝了!”


    王的死亡讓薩格爾軍心大亂,失去準頭,大疆的士兵抓住機會反撲,本來平衡的局勢瞬間傾斜,提著刀劍的將士接連跳進敵堆,大殺四方。


    “嗯?”


    牽著一匹高腳馬的少年忽然轉頭,望向北方。


    愣了半刻鍾後,他笑了。


    “怎麽了?”


    換上一身男裝,改名為“李二”的小李子疑惑道,“笑得這麽惡心。”


    “沒事。”俊朗少年拍了拍馬背,一躍而起。


    “就是大疆朝要改名字了,怪遺憾的。”


    “那還不得怪你?享了帝皇命不幹帝王事。”


    李二也踩著馬鐙騎上馬背,“走吧,去煜鄉。”


    “...你說,我們拿大疆的龍脈換了兩顆不死藥,是不是有點不劃算啊?”


    “別說得那麽好聽,什麽叫換?那是你用四百年的龍脈和幾十萬條人命換來的。”李二騎著馬慢悠悠地走到少年旁邊,語氣慵懶,“你把火器的技術交給****,不就是為了讓他出兵屠鬆領那幾十萬條曇族人的命嗎?”


    “那我能有什麽辦法?那會兒你都快病死了,我除了煉不死藥,還能幹什麽嘛?”


    “我求著你讓你救我了?”


    “求啦!”


    “嗬嗬,我怎麽不記得。”


    “那是你忘了。”


    “爺就一條賤民,沒了就沒了,是你這個孬種受不得一人在這世上獨活的委屈,強行把我從地府裏拉出來的,你怪我?”


    “......灑家反正無所謂,大不了咱一人背二十八萬條人命活著而已,誰怕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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