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雨越下越大了,這裏是我的故鄉,難以想象我曾在這個多雨的城市裏度過我庸碌無為的一生。


    “先生,你能幫我簽個名嗎?”


    蠻可愛的小姑娘,大概是從我脖頸上掛著的那枚玉墜上認出我的。


    我接過她遞來的相片,在上麵簽上我最近二十來年的新名字,象征性地對她微笑著說了句“好好學習”之後,我收起傘,走入略顯擁擠的大巴車。


    這是我經曆過的第四千六百八十二次人生,和具體時間的誤差大概有兩位數左右。


    應該沒三位數,因為活得太久而陷入瘋狂的那些歲月,應該隻有八九百年左右。


    我呢,在最初的人生中應該是個普通人吧,普通的家庭,普通的人生,普通的大學,普通的工作,和大多數不知道日子怎麽過的年輕人一樣,在父母的要求中匆匆忙忙地找了個妻子結了婚,有了孩子,最終在柴米油鹽的日常中漸漸彎了腰,白了頭,像是完成任務一樣,最終在一場突如起來的疾病中無可奈何地閉上雙眼,在灰白色的長廊中迎接死亡。


    之後的第二次,第三次人生,大概是場意外?


    第二次睜眼時還沒搞清楚狀況,隻記得那時所有想說出的話語出口都變成了啼哭,等了不知多少時日後終於能夠睜眼,看到的卻是本該離去多年的父母。


    年邁其實是一種疾病,它介乎於心理和生理之間,是由逐漸升騰的無力感引發出的孤寂,是發現再怎麽努力也無法改變現狀的頹唐,是一切都開始褪色後的彷徨。


    至少在我看來,老化的本質,就是人類在接受自己即將離世的現實之後,潛意識裏讓自己不再留戀世間的一種做法。


    有一說一,挺窩囊的,和那隻吃不到葡萄的狐狸沒什麽兩樣。


    至少在我獲得第二次機會後的第三年,我就擺脫了這種心態,成功讓自己變回了曾經那個對什麽事都遊刃有餘的年輕人。


    第一次重生,因為眼界和思想都還隻是個偏僻小城中的小市民,我從三歲起就抱著高中的教科書死讀生啃,學習各種知識,事實證明智商這種東西還挺玄學的,上輩子拚死拚活也隻考了個普通大學的我,這次居然真的在第三次高考,也就是我十二歲時考上了首都的大學,一度被媒體稱之為“楓城神童”。


    之後經曆了各種各樣的折騰,因為知道未來基本走向的原因,在我畢業,成年之後,靠著投資多少掙了點錢。


    我過上了揮霍無度,醉生夢死的日子。


    這種生活真的很沒意思,但很可惜我在人生中第二個三十歲後才發現這個事實。


    我開始環遊世界。


    用了五年,踏遍了每個角落,淌過了每條大河,遊盡了每片山野,窮到隻能喝山澗的深村,奢華到以香檳代水的綠洲,終年無法落地的海船。


    在旅途中,我見了太多東西,有時候倦了,便在某座寺廟,或者教堂裏靜修個幾生幾世,妄圖參透世間的本質,但最後的結果大都是些無意義的頓悟,佛者不能渡己,神仙無法救世,在發現所謂的信仰隻是那些壽命有限的普通人用來說服自己安詳離去的成癮劑之後,我就燒了那間名家打造的金身羅相,從此不惑天象,無念神佛。


    事實證明,人活得太久,就不算人了。


    我有時候會去那些充滿戰亂的國度當個無惡不作的大軍閥,率領著一眾未受過教育的狂信徒們一路向西,期間屠戮婦孺,欺殺百姓,所過之處寸草不生,最後的結局往往都不會太好,有時候被敵人暗殺,有時候被友軍背刺。


    我在所有國家都任職過高官,我清楚每個國家上不得台麵的陰詭手段,我曾親手送走了無數陰險狡詐的野心家,也曾帶著一群內心充滿信仰的有識之士打破規矩,守護正義。


    所以,我其實是能逃過那些懲罰的。


    但是那又如何呢?


    反正死後的下一秒我又會重新從母親的懷抱中蘇醒,再次為了呼吸而發出尖銳而悠長的啼哭。


    我已經不算是人了。


    人是注定在庸碌中死於病痛的一顆齒輪,是“文明”這個係統的一部分,他們每次呼吸都是為了文明能夠延續,每次自以為是的心動都是自然的遺贈,每次荒唐的選擇都是獸性和理智間互斥而誕生的惡果,是傀儡,也是基石。


    說真的,作為個體,我已經和文明站在金字塔的同一層了。


    我不死不滅,不老不朽,通曉古今,掌控未來。


    我都算是一個“神”了。


    “那個...年輕人,能給我讓個座嗎?”


    抬頭,一個老太太站在我麵前。


    她是左街拐角那家鞋鋪老板的丈母娘,丈夫死於戰亂,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那年鬧饑荒,她背著尚在繈褓的小女兒,帶著兩個剛上小學的兒子,賣了所有家產才勉強換了張火車的站票,靠著蹭別人吃剩的飯渣才在火車上熬過那地獄般的兩個星期,來到據說能吃飽飯的楓城打工的。


    “當然可以。”


    我朝她笑了笑,起身給她讓了座。


    她的腿在下了那輛火車之後患了風寒,每到這種雨天都會感到刀割般的疼痛。


    “謝謝,謝謝。”


    老太太感激地朝我點了點頭,解脫般的,一把坐下。


    我沒再和她說話,我知道她是那種一開口就停不下來的老太婆。


    楓城的每個人我都認識,我當過他們的摯友,老師,伯樂,我了解他們的一生,我知曉他們的優點,缺點,我幾乎算是他們的半個親人,盡管他們全都忘了我。


    像是眼前這個老太太,我認識她的那次輪回,是我給她送的終。


    她死於心梗,孩子都在外地奔波,是我將她送入靈堂,點上香火,念往生咒,刻楠木棺。


    她的兩個兒子都是有名的工程師,唯一的女兒正巧在外地旅遊,他們走時逍遙自在,回來卻匆匆忙忙,滿是懊悔。


    “塵花巷,到了。”


    “年輕人雨打,記得看路啊。”


    “知道了,謝謝。”


    我向她告別,下了車,撐起傘。


    這種大黑傘用起來很舒服,盡管撐著它走向誰家都像趕去報喪的,但頭頂厚重的黑色天幕遮住烏雲和細雨時,真的能給人一種極大的安全感。


    我討厭雨。


    塵雨巷和它的名字一樣充滿詩意,青磚瓷瓦,老牆舊門,淡綠色的爬山虎上時有幾朵不知名的藍色花蕊綻放,隔著老遠就能看到中間那家院子裏遮天蔽日的大槐樹


    每到秋天,我都會帶著兩壇碎花酒上門拜訪,那人聞到酒香,也不來招待我,轉身便到廚房大火炒香兩盤腰果,切二斤牛肉,彼時我與她坐在大槐樹下的石桌椅上,吹著秋風,品著烈酒。


    葉落如畫,黃昏似景,華浮安桑葉,蟬逸恍雲間。


    歲清歌,此世何為難。


    道枯榮,彼岸誰人還?


    門上的獅環還在,想必她還沒到落魄的那些年。


    我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敲了門。


    敲了十三下,很早之前養成的壞習慣,在某些地方這麽做會被打。


    “誰啊?”


    慵懶的女聲自那邊響起,大概剛起床。


    “我。”


    “你是誰?”


    “舊人。”


    “我不信。”


    “你認識過那麽多人,為何不信?”


    “我認識了那麽多人,為何要信?”


    “憑我帶的兩壇酒?”


    “什麽酒?”


    “好酒。”


    “酒在哪?”


    “樹底下。”


    “哪?”


    “東麵。”


    “...進來吧。”


    門開了,她撐著油紙傘,披著散發,打了個哈欠。


    “鏟子在牆角,自己挖去吧。”


    她轉身,給我指了個方向之後,便進了屋。


    我歎了口氣,隨她一起走進那間青瓦房。


    “你好歹給我一件雨披。”


    這雨披大概是她十歲之前用的,我穿上它,活像一個粉衣的雨夜殺手。


    湊活著用吧,我從煤房裏拿出鐵鍬,走到大槐樹下。


    冒犯了。


    我心裏道了句歉,找到最粗的那個枝幹,向下挖去。


    多虧了這場雨,土質變得很鬆軟。


    早就該挑雨天來的,往日被這樹所護著的土,又硬又黏。


    現在隻是黏。


    三刻,四刻,五刻。


    終於挖到了。


    我將那個木箱子周圍的土清了清,隨後將鐵鍬打進木箱底下,往下一敲,在地底塵封了二十多年的老物便露出原貌。


    這是她父親在她出生那年埋下的梅酒,在她父親死後,便被人送進了記憶的塵埃,她記得這壇酒的存在,卻不知道它的去處。


    這個酒壇很重,大概四五十斤。


    我廢了很大的力氣才將其抱進屋子裏,放在那張實木圓桌的正中心。


    挖下的坑我還留著,木箱的蓋子我也沒關。


    這酒喝完,我會再用這個壇子釀上幾曲新酒,將它重新埋進那個坑裏。


    那樣的話,下次我來時,又會得到一壇好酒。


    “餓了。”


    我脫下雨披,對旁邊刷著牙的女人說。


    她剛才大概是睡了場回籠覺,現在依然睡眼惺忪,臉色糟糕。


    “等會兒。”


    含糊不清的聲音從她充滿牙膏沫的嘴裏蹦出來,難以想象這種家夥會和我聊得來。


    她回頭,拿起杯子漱了口,又湊到臉盆跟前象征性地抹了把臉。


    “還真給你找到了。”女人擦幹臉上的水漬,“你認識我老爹?”


    我搖了搖頭。


    “...算了,想吃什麽?我給你做去。”


    “你看著來。”我走到木桌前,打開壇口。


    濃鬱的酒香撲麵而來,瞬間給這間樸素的屋子裝飾了一股朦朧的白霧。


    “饞了。”


    她輕嗅兩聲,讚同地點了下頭,當即便從冰箱裏取出一袋熟肉,走入廚房。


    半刻鍾後,肉香逸散。


    我已將桌椅擺到窗邊,屋簷下有隻麻雀正在躲雨,我想讓它進來暖暖,沒想打開窗的一瞬它就把我當作那食人的惡鬼,逃也似的飛走。


    綿密的雨絲滴進屋子,我卻不想關上窗子。


    “你從哪來啊?”


    她端來切好的醬牛肉,遞過一雙筷子。


    “楓城。”


    “本地人?”她歪了下頭,“我看你不像啊。”


    “我也覺得不像。”


    我熟練得從櫃子裏取出酒具,從壇裏舀滿一壺,坐下,倒了兩杯。


    “你多大了?”


    “挺大。”


    “很大嗎?”


    “挺大。”


    她聳了聳肩,拿起酒盞,一口喝盡。


    烈酒催醒了她昏沉的大腦,也帶走了她些許理智。


    我們之間大多數初見,她都把我當成一場不算糟糕的辰夢,要等酒醒之後,她看到樹下的那抔新土才能認清現實。


    “旅途累嗎?”


    這麽問著,她給自己倒了杯酒,夾起一塊牛肉,“見過什麽好風景?”


    “還行,前些年見過一灘凝滯的岩漿,像是染布,挺漂亮的。”


    我確實不像風塵仆仆之人,但我也懶得再問她為何總能一眼看出。


    “還有呢?”


    “天上有顆星星墜落,落在海裏變成了島,場麵很壯觀。”


    “什麽顏色的星星?”


    “五顏六色。”


    “那岩漿在山裏嗎?”


    “在深海。”


    “和那個島相鄰?”


    “隔得很遠。”


    “星星凝滯成了島?”


    “不是。”


    “是流星?”


    “不是。”


    我們每說幾句,便往杯中倒酒,雨從清晨流到晌午,從晌午滴進子夜,酒壺空了又添,添了又空,桌上多了盤花生,過一會兒又加了袋腰果,桌邊的兩人哭了又笑,笑完又哭,追憶之後滿是空蕩的憂愁,憂愁又隨著再次添滿的酒壺煙消雲散,男人所講的故事越來越荒唐,女人聽的越來越認真。


    雨下了很久,蒼青色的天際是始終沒變的風景,潮濕的空氣帶著些許的海腥味,樹下的土坑已經坍塌,泥水淹沒了木箱,已經喝醉的二人卻渾然不覺。


    過了不知多久,那披著散發的女人喝完了最後一杯梅酒,哼著兒時小曲,在男人講故事的時候,愜意地趴在桌上,沉沉地睡去。


    男人依然自顧自地說著他在那個沙漠裏遇到的孩子,在下意識地拿起酒壺,卻發現酒壇裏空空如也時才停下動作。


    都到這時候了啊...


    我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烏雲已經淡了不少,相信過不久就能見到淡紅的朝陽。


    已經睡去的人打著微鼾,偶爾還會說幾句夢話。


    我摸了摸她的頭,將她抱到臥室裏,給她蓋上被子,脫了鞋。


    祝你好夢。


    這麽念叨著,我將桌子搬回原位,洗了碗,拖了地。


    最後,我從冰箱裏拿出青梅和酒曲,釀好新酒之後,將那個壇子埋到原來的位置。


    走時,雨已經停了。


    但烏雲還在,所以我依然撐起了那把黑傘,獨自離開這人煙罕至的塵花巷。


    這個地方我一生隻來兩次,一次初見,一次終老。


    她會一直在那顆大槐樹下等我,盡管她不知道我的名字,大概也忘記了我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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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係統?”


    某個偏僻位麵的監獄裏,臉上有一道可怖疤痕的少女敲了敲自己的腦袋,“你在幹嘛?”


    “係統?”


    這是死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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