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瞬間,房間內一片死寂。


    似有無形的寒氣在包房內的眾人身旁飄蕩,窗戶玻璃、室內的裝飾鏡,甚至是桌上的玻璃杯表麵都閃過幽邃、神秘的光芒;一樓的大廳內,正在用餐的人們陷入了一瞬間的呆滯狀態,腦袋裏一片空白,肢體關節仿佛被灌入了膠水,難以移動。


    戴上了鑲金單片眼鏡的鄧恩覺察到一絲不對勁,好奇地看向其他人,鏡片後的灰色眼眸閃動著莫名的光彩。


    啊,原來是左眼……


    安吉爾的目光迎著鄧恩的視線看向那片造型和之前見過的不同的單片眼鏡,片刻後才反應過來,回到了原處。


    她的身旁,克萊恩也有了同樣的舉動,僵住的身體立即恢複,順勢站起,像是在提前做好慶賀的準備。


    他們都注意到,獨自坐著的倫納德沒有絲毫反應,這意味著他體內的帕列斯並不擔心鄧恩被阿蒙所寄生,否則這個吞掉了整個貝克蘭德所有阿蒙分身特性的“寄生者”應該是第一個逃跑的。


    倫納德看看左邊,看看右邊,表情淡然,目光沉穩,看似穩如泰山,實際上身體不敢有任何大幅度的動作。


    他覺察到一絲寒意,嗅到了緊張的氛圍。


    “嗬,是不是覺得這個造型很適合我?”鄧恩帶著調侃的話語打破了房間內的沉默,“最近貝克蘭德的紳士們流行這種配飾,會讓自己顯得從容、沉穩,有儀式感。”


    “隊長,你這是從哪聽來的?”


    安吉爾皺著眉頭問道。


    “我聽說今年的流行是用鮮花擺出花體的因蒂斯文字,還有用燭光替代煤氣燈照明的雙人晚餐……”


    克萊恩也接過話頭,分享著自己從上層社交圈聽來的消息。


    “是嗎……我認為現在這個造型也不錯。”


    鄧恩輕笑一聲,瞥了表情固定在臉上,四肢仿佛被鎖死的倫納德一眼,並沒有取下眼眶內的單片眼鏡,而是從口袋裏再次掏出一個精致的木盒,在安吉爾、克萊恩和倫納德的注視下,打開盒蓋,轉過角度對著麵前一臉期盼的戴莉,用莊重的語氣說道:


    “戴莉,在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之後,我終於弄清了……”


    “我願意。”他才剛開了個頭,醞釀好了氣氛,戴莉就伸出了左手,無名指微微抬起,對著一臉驚訝的求婚者,“幫我戴上吧,鄧恩。”


    這驟然加速的過程讓安吉爾偷偷瞥向身旁的克萊恩,發現對方也正看向了自己。


    兩人都想到了在殺死因斯·讚格威爾,克萊恩成功晉升的那個晚上,想到了克萊恩說出相似話語的那個晚上。


    她比你主動多了……克萊恩無聲地蠕動著嘴唇說道。


    那是因為我在廷根就開始努力幫助隊長,說服戴莉女士了,還害得自己差點被煤氣燈嚇死。現在,她肯定不會再錯過這種機會……安吉爾嘀咕著,將功勞攬在了自己身上,看著鄧恩笨拙地拿起戒指,戴在戴莉纖細卻過於白皙的手指上。


    啪啪啪——


    剩下的三人都鼓起了掌,見證著這對已經互相暗戀多年的情侶在今天真正走到一起的場景。


    在眾人都已經猜到,但都彼此心照不宣的環節結束後,廷根小隊的聚餐也接近了尾聲。


    當然,被為了緩解自己的尷尬而揭了老底的安吉爾也做出了自己的報複,她用之前鄧恩詢問她與克萊恩結婚的預定日期的語氣反問了戴莉同樣的問題,並暗示年齡偏大的男士沒法多等,卻遭到了這位早在廷根時就經常用葷段子調戲同事的女士的無情調侃,甚至將戰火燒到了克萊恩頭上。


    好在克萊恩扮演過有著豐富情感經曆的中年富翁道恩·唐泰斯,對待這種場麵泰然自若,迅速化解了葷段子攻擊,並發起了反攻,直到鄧恩都有些聽不下去了,輕咳了一聲結束了讓安吉爾有些麵紅耳赤的話題:


    “我準備在10月份和戴莉回一趟廷根,當然,是以新的身份,而且要看教會的安排,以及她自己的意思……”


    10月,那是準備選戴莉女士的生日那天……安吉爾恍然大悟,嘀咕著:


    “這也太沒創意了吧。”


    她有理由懷疑隊長在剽竊克萊恩選在她生日那天求婚的創意。


    另一方當事人戴莉卻有些不以為然,似乎覺得任何一天都可以,隻是撫摸著手指上的戒指,不時陷入麵露微笑,雙眼失焦的狀態。


    怎麽會有人收到訂婚戒指就變成這樣呢……安吉爾腹誹著,將麵前的香檳一飲而盡。


    ……


    聚會在歡樂的氣氛中結束,安吉爾和克萊恩乘坐雇傭馬車離開,戴莉和鄧恩則步行向並不算遠的佩斯菲爾街走去,準備回聖賽繆爾教堂,風衣扣子全部解開,襯衣下擺隨風飄動的倫納德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獨自一人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走出很遠後,他才歪著腦袋,用幾乎難以聽清的聲音低聲詢問道:


    “老頭,剛才那瞬間我還以為要出事了,你就不怕他們還沒從阿蒙分身的陰影中擺脫,直接動手嗎?”


    他腦海中那道蒼老的聲音輕笑一聲,回答道:


    “所以我才讓你告訴你的隊長,最近的流行趨勢是戴在左眼而非右眼,這能避免你那兩位同事真的把他當成阿蒙,以他們的觀察力,在瞬間的緊張後就會發現問題,就算真的認錯,也會第一時間選擇離開,而非反擊。


    “再說,如果他們魯莽地發起攻擊,我也可以偷取這個念頭,阻止最壞的情況發生,而事實上他們也……算得上沉穩。”


    那一瞬間我都覺得肉體要被凍住,靈體要被控製了,你管這叫沉穩……倫納德嘀咕著,繼續問道:


    “那你看出什麽了嗎?”


    “不太多,但你的女同事確實已經是‘不老’魔女了,另一位也沒有隱藏太多的實力,這從他們那一刻的應對就能看出來。”


    “這點我兩個月前就知道了,你還說她不是‘不老’魔女……”倫納德低聲回應道,轉身看向安吉爾和克萊恩的馬車離去的方向,仿佛他們還停留在那邊的街角,“你說的‘應對’是指什麽?那陣寒氣,還是靈體之線被撥動的感覺?”


    “當然不是,”帕列斯沒好氣地說道,“你沒發現嗎?你的隊長戴上單片眼鏡的瞬間,房間裏的兩個半神一個成了秘偶,一個成了鏡子替身,本體早就逃到千米外,都快離開貝克蘭德了!”


    倫納德在原地站定,一臉愕然。


    ————


    進入八月下旬,貝克蘭德的夏日氣氛被北方逐漸飄來的冷空氣一掃而空,街上披著大衣的行人逐漸增加,老人們甚至戴上了手套。


    一艘揚著鮮紅色風帆,外舷被漆成同樣顏色的三桅帆船緩緩停靠在碼頭區的棧橋旁,水手們跳下舷梯,係留繩索,登記泊位,卸貨裝車,各種步驟無比嫻熟,迅速將一箱箱低溫保存中還算新鮮的水果和蔗糖從船艙中搬出,用馬車送向東區的指定工廠。


    紅發的伊蓮站在甲板高處的艦橋位置,目光並未停留在這次的貨物上,而是看向蜿蜒通過整座城市的塔索克河。


    “比塞倫佐河差遠了,無論是水質還是繁華程度……唔,這和他們更傾向於鐵路運輸,以及之前我們經過的普利茲港承擔了大量河運的壓力有關……”


    她以專業的角度評估道,而後視線看向河畔那一棟棟連接成片的建築,以及隔著遙遠的距離仍清晰可見的貝克蘭德橋。


    那是“紅發女郎”這樣的三桅帆船進入河流上遊的最大阻礙,但橋麵上繁忙的交通卻又彌補了這一缺點。


    不考慮船隻通過問題的話,這座橋確實有著自己獨特的美感……伊蓮嘀咕著,收回目光,正要從甲板上離開,突然感覺藏在衣襟下方,緊貼皮膚的項鏈發出灼熱的觸感。


    有危險接近!


    早已熟知自己這件新的神奇物品作用的伊蓮立即反應過來,毫不猶豫地從艦橋上跳下,來到中段甲板,這才發現水手都在前甲板卸貨,自己身旁沒有任何人,包括那個可能存在的偷襲者。


    心理學隱身,還是真正意義上的“隱身”?


    伊蓮眉頭皺起,正要高聲呼喊將水手長威廉和兼任二副的女巫蒂婭吸引過來,就覺察到眼前勾勒出一道身影。


    “我不是敵人,”身影尚未清晰,就發出婉轉、動聽的聲音,帶著讓人不忍動手的力量,“是‘紅發的伊蓮’嗎?我是雪曼,安吉莉卡小姐的‘星幣皇後’。”


    直到伊蓮聽到對方報出代號,緊張的表情才有所鬆動,但她右手仍然按在腰間的刀柄上,沉聲問道:


    “為什麽要‘隱身’偷偷上船?”


    她還記得安吉莉卡小姐提到過,“星幣皇後”是一名“女巫”。


    這時她麵前的身影才徹底清晰,一名披著兜帽鬥篷,臉龐和頭發都隱藏在陰影中的女性出現在伊蓮視線中。


    “抱歉,我隻是想邀請你來一趟東區,安吉莉卡小姐稍後會去那裏見我們。”


    “星幣皇後”雪曼柔聲回答道,並未因為伊蓮的態度而生氣。


    安吉莉卡小姐確實說過等我到了貝克蘭德之後會來找我,沒想到卻是這位“女巫”先出現……伊蓮猶豫片刻,點了點頭道:


    “帶路吧。”


    她將要暫時離開一會的消息告訴自己的水手長,讓他指揮卸貨,自己則跟著重新進入“隱身”狀態,隻刻意留下一道朦朧身影的“星幣皇後”離開碼頭,沿著或寬敞或迂曲的道路前進,一頭紮進了隨著氣溫下降再次彌漫起霧氣的東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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