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秋芳哪裏能安睡?昨兒吳鍾來了兩趟,第一趟說老爺中了舉人,傅秋芳心下落定,雙手合十口誦佛號,滿心歡喜;第二趟過來,說老爺封了爵,還是二等男!


    傅秋芳卻歡喜不起來了。反複問過了吳鍾,確認並不曾說錯,傅秋芳便茫然起來。


    本道是走投無路無奈之舉,好在他性子溫和,待自己極好,就是床笫之間有些愛折騰人……傅秋芳本就心滿意足了,不料老爺轉頭兒竟封了爵!


    傅秋芳便覺著就好似眼看就要餓死了,舍了麵皮求人討了一碗飯食,不料方才動筷子天上就砸下來個一尺厚的大餡兒餅,徑直將其砸得暈暈乎乎,不知所以。


    念夏先來恭賀,跟著闔府的下人都來恭賀。傅秋芳木著一張臉,尋思著李惟儉不在,倒是不好這會子就放賞,因是隻讓人這日加了餐食;東跨院的賈芸聞聽此事,前來恭賀了,隨即說這新作的額匾隻怕又要換了。


    時人稱某府,大多都是尊稱。大順規製,朝廷出錢修造的才能叫府,就好比嚴府與敕造榮國府。


    平頭百姓那是家,有些家資建了幾進屋舍的,那叫宅;三品官以上自己造的宅子,這叫第。


    再往上,郡王、國公敕造的宅子才叫府,而隻有親王一級的宅子才能叫王府。


    這宅院本是奉恩將軍的宅第,形製上改動不多,額匾原本題好了‘李宅’,如今李惟儉封了二等男的爵位,官同正二品,這額匾自然就要從李宅換成李第。


    傅秋芳思忖一番,想著額匾非是一日便能做好的,便點頭應允了。賈芸興衝衝帶人取下額匾自是不提,傅秋芳一整日都精神恍惚,到得夜裏翻來覆去睡不著,總怕睡著了再醒來,會發覺此前種種原是一場好夢。


    就這般醒了睡、睡了又驚醒,直到天明時分她才囫圇著睡了兩個時辰,醒來時不動聲色與丫鬟念夏說了會子話兒,待確認李惟儉果然封了爵,傅秋芳這才略略舒了口氣。


    喜悅充斥心間,她原先就知道李惟儉是個有能為的,小小年紀便折騰出這般家業來,豈料這能為也太大了些,轉頭兒竟封了爵!


    傅秋芳雖不曾安睡,卻人逢喜事精神爽,整個人精神奕奕,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至今還不曾得見李惟儉。


    用過早飯,正四下安排活計,茜雪便笑吟吟過來報:“姨娘,老爺來了呢!”


    “老爺來了?”傅秋芳強忍著欣喜,略略頷首,旋即領著丫鬟迎到儀門。


    方才到儀門前,便見李惟儉大步流星行將過來。


    傅秋芳口稱‘老爺’,俯身就要拜。可還不待她跪下去,李惟儉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把將其攙住,連帶衝著幾個丫鬟連連擺手:“用不著,福一禮也就罷了,我才多大年歲?可吃不起大家夥兒一起跪。”


    傅秋芳就道:“是妾身思慮不周了。”


    “我這人不耐繁文縟節,以後這些能省則省罷。”


    傅秋芳暗暗記下,被李惟儉扯了手兒,朝著內宅裏行去。李惟儉本要去傅秋芳所在的廂房,傅秋芳卻道:“老爺,新近雇請了不少丫鬟、下人,總要來拜見了老爺。再者,老爺雙喜臨門,也不好什麽都不表示。”


    李惟儉就道:“放一個月賞錢?”


    傅秋芳頓時嗔道:“可不好這般大方!”傅秋芳在閨閣裏就過慣了精打細算的日子,過了門兒,如今雖說富裕了,卻也不曾大手大腳的。


    李惟儉就樂道:“秋芳說該如何放賞?”


    傅秋芳思忖道:“茜雪這般管事兒的,定一兩銀子就好;餘下的,貼身丫鬟五百錢,粗使丫鬟、婆子一串錢,沾沾喜氣就好。”


    “好,那就依你。”


    二人進到正房裏,傅秋芳早有準備,吩咐念夏捧了銀錢匣子來,內中都是銀稞子與串錢。


    李惟儉此時還不曾入住,這宅第裏丫鬟、仆役加一起不過三十幾人。茜雪得了吩咐,引著丫鬟分批來拜見,不過賞出去十幾兩銀子,那些雇請來的丫鬟便一個個喜氣洋洋。


    李惟儉心下暗忖,到底是雇請省事兒啊,看榮國府那些家生的仆役,一個個生著富貴眼,賞賜若給的少了,背後指不定怎麽嚼舌呢。算算今兒拋費二十兩便能讓闔府上下展顏,辦同樣的事兒,昨兒李惟儉可是拋費了大幾百兩!


    丫鬟們說著‘公侯萬代’之類的吉祥話兒,興高采烈退下。


    李惟儉與傅秋芳這才說起話兒來。傅秋芳先說了額匾的事兒,又說了幾樁小事兒,轉而便目光灼灼地盯著李惟儉,一雙眉絲眼眨也不眨,好半晌才道:“老爺果然封爵了?”


    “如假包換,怎地,過了一日你還不肯信?”


    傅秋芳嗔道:“妾身這一日神思恍惚,如墜夢裏,生怕醒來發覺是一場空。”


    李惟儉笑了下,徑直從袖口抽出個錦匣遞到了傅秋芳麵前的桌案上。


    “這是?”


    “打開瞧瞧不就知道了?”


    傅秋芳抽開錦匣,入目便是提花織錦的黃綾,頓時駭然:“聖旨?”


    見李惟儉笑著頷首,傅秋芳頓時心下怦然,戰戰兢兢展開了,待細細觀量過,尤其看了眼題在下方的‘敕命之寶’,頓時心下熨帖。趕忙將聖旨重新收入錦匣裏,道:“這聖旨可不好胡亂擺放,待老爺搬回來,請了太爺、太奶的牌位,再將聖旨供上,也好讓太爺、太奶高興一番。”


    “嗯,你安置就好。”


    傅秋芳聖旨在懷,滿心都是歡喜,忍不住問道:“老爺何時搬回來?”


    “方才路上隨口問了算命的道士,說二十四是好日子。那就不麻煩了,就定在二十四好了。”


    傅秋芳嗔道:“老爺不好如此隨意。如今老爺爵位在身,再不比以往,出入都要體麵。依我看,還是尋個廟觀好生算算為妙。”


    李惟儉道:“莫忘了老爺可在茅山混跡過兩年,有沒有用我還不知道?”頓了頓,又道:“再說我不過是個沒封號的雜品二等男,弄些排場給誰瞧?平白多了靡費,養肥了和尚道士,與其如此,莫不如換成糧食接濟百姓呢。”


    傅秋芳說不過李惟儉,也不應承,便轉而說起旁的來。待臨近午時,傅秋芳悄然翻了黃曆,見二十四果然是個好日子,這才應允下來。


    二人數日不曾相見,一道兒用了午飯,其間自是情意綿綿。隻是傅秋芳性子拘謹,強忍著沒讓李惟儉成就好事,惹得李惟儉不上不下的好生煩惱。


    待用過了午飯,李惟儉便朝著東跨院行去。穿過月門,入目便是兩排長長的暖棚。玻璃斜頂朝著日頭,一旁的煙囪煙氣嫋嫋。


    自入了九月,李惟儉便打發賈芸雇請菜農。京師內小菜園子極多,到了九月因著天氣,園子裏的果蔬該罷園的也都罷園了。聽聞有人雇請菜農,頓時不少人蜂擁而至。


    賈芸辦事仔細,詳細掃聽了各人風評、口碑,優中選優,這才選了三個菜農來。


    李惟儉繞著暖房查看,瞥見其身形,賈芸趕忙出來隨在一旁。這東跨院本就不大,加之兩排暖房中間還要留出來間隙,因是算算內中土地不過五分田。


    賈芸就道:“雇請了三個菜農,管兩餐,月例八百錢。三個人倒班,白日裏掀了鋪蓋,讓菜苗照照日頭,夜裏再將鋪蓋鋪上。還有仆役瞧著天兒專門燒煤爐,近來天兒轉涼,早晚要燒兩遍。”


    李惟儉頷首,道:“菜苗都長出來了吧?”


    說起這個,賈芸頓時撓頭道:“四叔果然厲害,那三個菜農錯非看在月例銀錢的份兒上,說什麽都不肯秋日裏種菜,說此舉有違天和。結果這兩日暖棚裏果然冒了菜苗,那仨菜農嘖嘖稱奇了好幾日,都說四叔定是從哪位高人那兒學了法術。”


    “哈哈哈——”李惟儉大笑一陣,便道:“法術就法術吧,讓那仨菜農盡心盡力看顧著,灑水施肥不可少了。”


    賈芸領命道:“四叔放心,侄兒看著呢,保準兒他們不敢怠慢了。”


    李惟儉進到暖棚裏轉了轉,便見四條壟溝上果然有綠意冒出頭來。那三個菜農畏畏縮縮,都不敢上前搭話。李惟儉心下暗忖,這是真把自己當會術法的了?


    當下他也不點破,隻叫來一名菜農問詢了幾句,隨即領著賈芸出了暖棚。行走幾步,李惟儉略略思忖,說道:“這邊廂不用伱看顧了,回頭兒讓姨娘看顧著就好。”


    賈芸不動聲色,應了聲‘是’。


    李惟儉繼續道:“過些時日估計會進內府為官,到時你先隨在我身邊做個幫閑,得了機會,我再給你在內府謀個書辦的差事。”


    這書辦介於官吏之間,雖無品級,卻油水豐厚。尤其是那內府的書辦,哪年零零碎碎的總要收個幾十、上百兩銀子的外快。


    因是賈芸頓時大喜過望,恭恭敬敬作揖道:“侄兒多謝四叔提攜。”


    李惟儉擺擺手,道:“都是自家親戚,說這個就外道了。我提攜你,也是因著你辦事得力。這幾日你先回家安歇,待過些時日我再喚你。”


    賈芸極為乖順,恭敬一禮,旋即告辭離去。


    李惟儉又盤桓了一陣兒,這才回轉榮國府。這兩日的酒宴既定下了,有他沒他總要開起來。


    李惟儉換過一身衣裳,領著丫鬟去到榮慶堂裏,可巧今兒賈政、賈赦、賈珍不在,席間隻有賈璉作陪,因是李惟儉很是鬆快了些,略略用了些酒,看了會子戲,待天色將暮這才尋了賈母,說定下了搬離的日子。


    賈母自是好一番惋惜,所謂遠香近臭,大抵便是如此。因是特意點了賈璉,命其二十四日看顧著,免得中間出了差池。


    賈璉應下,李惟儉也領了好意,這酒宴旋即散去。


    離席之時,瞥見二姐姐迎春目光幽怨,李惟儉隻笑著略略頷首,便領著丫鬟離去。


    這會子說什麽都是錯兒,與其如此,莫不如什麽都不說,待大伯李守中的信箋來了再行寬慰迎春。


    轉過天來,東北上小院兒上上下下忙作一團。有了上回別居香山別院的經驗,四個丫鬟得力了不少,物件兒分門別類打了包,隻留了明兒更換的衣裳與夜裏的鋪蓋。


    寄居榮國府大半年,雖說因著李惟儉的發跡,那寄人籬下之敢方才冒頭便被生生掐斷,可到底是在別人府邸裏,總是有些不自在。


    因是這日到了夜裏,莫說是琇瑩、紅玉與晴雯,便是香菱都說了好些個話兒。


    一會子說廂房是留給姨娘的,她們幾個丫鬟住耳房就好;一會子又說,側花園有一株楓樹,此時紅葉飄零,瞧著定然有意境;過得須臾,又說到了自家改成每日三餐,這起居的時辰也要跟著改一改。


    嘰嘰喳喳,待到上了更,幾個丫鬟才困倦著退下。李惟儉與紅玉洗漱過了,鑽進被窩裏,紅玉說了會子閑話,始終不曾有睡意。


    李惟儉心下明了,若沒有傅秋芳,紅玉自是安心。可有了傅秋芳,尤其是其有了姨娘的名分,這來日宅第裏的管事兒如何安排,紅玉自是上心。她生怕丟了差事,如此一來容貌比不過香菱,又沒了差事,這地位自然一落千丈。


    李惟儉有心逗趣,有一搭沒一搭地陪其聊著,直到二更初紅玉實在忍不住困倦,這才縮在懷裏沉沉睡去。


    翌日便是二十四。


    清早,幾個丫鬟強自起來,先行伺候著李惟儉洗漱了,又取了早點來。待臨近辰時,眾人一並用過了早飯,賈璉便帶著仆役尋上了門兒。


    寄居大半年,李惟儉雖置辦了不少物件兒,可不過走了幾遭,將將裝滿了一輛馬車。


    隨後李惟儉又去與榮國府諸位長輩辭行,這才領著幾個丫鬟,與賈璉一道乘車往自家宅第行去。


    路上,李惟儉與賈璉說過一會子話兒,便笑著道:“此番多勞璉二哥幫手,偏生方才搬過來還不趁手。待來日,小弟必定登門送貼,邀璉二哥來家中燎鍋底。”


    賈璉自是笑著應下。便在此時車行臨近太安候胡同兒,卻偏生停將下來。吳海平自車轅上報:“老爺,這胡同兒裏有人往外搬家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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