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因東南一帶反了無數山賊,朝廷敕令都督顧秘統領大兵往討之。這顧秘與鮑玄原是舊交,臨行來辭,鮑玄因開筵款留,坐中命葛洪相陪。顧秘見葛洪器宇軒豁,間出一言,頗有深意,度其有才,因問他道:“目今東南一帶,山賊作亂,相連相結,將有千裏。本督奉命往討,不知還該作何方略。葛兄多才,當有以教我。”


    葛洪道:“草野下士,焉知方略。但思賊本民也,洶洶而起者,不過迫於饑寒。有司不知存恤,複以催科酷虐之,使其不能生,便不畏死而作亂,實非有爭奪割據之大誌。況一時烏合,未知紀律,恩詔並寬恤之令一下,則頃刻解散矣。若欲示威,鋌而走險,則天下事不可知矣。望老大人為天地惜生,為朝廷惜福。”


    顧秘聽了,不覺喜動顏色,因對鮑玄道:“令婿稚川兄不獨才高,而察覽賊情,直如燃犀觀火,而解散謀猷,竟是仁心義舉。杯酒片言,本督領教多矣。軍旅危務,本不當煩讀高賢,但思兵機叵測,倘一時有變,本督自知魯鈍,恐不能速應。一著稍差,豈不喪師辱國。意欲暫屈高賢,帷幄共事,設有所疑,便於領教,使東南賴以安靜,或亦仁人所願。望葛兄慨允。”


    葛洪因辭謝道:“芻蕘上獻,不過備大人之一采。若借此臨戎,小知大受,鮮不誤事,烏乎敢也。”


    顧秘道:“一長便可奏效,何況全才。本督意已決矣,萬望勿辭。”


    隨命軍中取了一道縣尉的敕書,填了葛洪名字,並縣尉的衣冠送上,道:“暫以此相屈,尋當上請,自別有恩命。”


    葛洪還要推辭,鮑玄因從旁勸說道:“幼而學,壯而行,丈夫之誌也。賢婿雖別有高懷,然積功累行,不出貧寒,則功名二字,亦人生所不可少。況知己難逢,今既蒙顧老督台汲汲垂青,實賢婿知己也。何不出而仰佐其成功,使東南萬姓死而忽生,擾而忽定,豈不於徒抱之仁心,更加一快乎?至於事後之功名,存之棄之,則無不可。當此之際,何必饑而不食,渴而不飲,虛費此耕鑿之功哉。”


    顧秘聽了大喜道:“鮑老先生之言甚善,葛兄不可不聽。”


    葛洪見交相勸勉,知義不可辭,方才受了敕書,穿了冠帶,先拜謝了聖恩,又拜謝了主帥,然後入內,拜別了嶽父嶽母並妻子,竟隨了顧都督,領著三軍而去。正是:


    莫認丹成便可仙,積功累行實為先。


    若徒硜守不為善,那得丹成上九天。


    顧督師兵尚未到東南之界,葛洪早獻計道:“賊巢廣遠,難於遍剿,利在招降,固矣。但思招降亦不容易,必使其心又感又畏,方才貼服。今欲其感,須用大恩結之;再欲其畏,必須大威震之。大恩不過一紙,大威必須百萬。今元師所擁有限,何以使其必畏?”


    顧秘道:“如此卻將奈何?”


    葛洪道:“洪聞先聲最能動眾。元帥可先發檄文於東南各府州縣,虛檄其每府發兵若幹、糧草若幹,每州縣發兵若幹、糧草若幹;某兵就使當守何險,某兵乘勢當攻何寨;獲一首級,當作何賞;破一營寨,當進何爵;候本督府百萬大兵到日,一同進剿。烈烈轟轟,喧傳四境。卻暗戒各府州縣不必實具兵馬,但多備旗鼓火炮,虛張殺伐之勢,使賊人聞之,自然驚懼。然後命洪率一旅,宣揚聖恩,沿路招而安之,定自畏威而感服矣。”


    顧督師稱其妙算,一一依計而行。不數日之間,各府州縣俱紛紛傳說大兵到了,有旨檄兵進剿,皆設旌旗、火炮、糧草,以為從剿之用。眾山賊聞知,莫不驚懼。強梁者尚思擁眾憑險,以圖僥幸,柔弱者早已悔之無及。過不得一兩日,忽又聞得恩詔到了,沿途都寫帖詔旨道:


    萬物皆自傾自覆,而天地之栽培不息。凡我黎民,偶以饑寒而為賊誘者,朕甚憫之。若能悔過自新,可速納兵戈於各府州縣,仍各回鄉裏安生,便曲赦其罪,蠲免其積欠錢糧,有司不得重征再問。若果係饑寒,事平後量加優恤。有能誅獲賊首來獻者,賞千金,封萬戶。若執迷不悟,大兵到日,盡成齏粉,其無悔?


    眾賊見詔書寫得明明白白,又且懇切,皆大喜道:“吾屬有生路矣。”


    遂各人將所執的刀槍弓箭,盡交納到各府州縣來,竟一哄分頭散去。各府州縣轉取他所納的兵器,擺列在城頭之上,要害之所,以為助剿之需。賊首見此光景,無計可施,欲要擁眾,而眾已散了八九;欲要據險,而勢孤力寡,如何能據,隻得尋思要走。早有幾個貼身賊將,打聽得有賞千金、封萬戶的詔書,便你思量生縛了去請賞,我思量斬了首級去獻功。你爭我奪,竟將賊首斫成肉醬,而不可獻矣。賊首既死,而餘黨便東西逃散,那裏還有蹤跡。及顧都督的兵到境上,而東南一帶已是太平世界,竟無處勞一兵一將、一矢一炮矣。顧都督大喜道:“此皆葛縣尉之功也。”


    遂細細的表奏朝廷,請加重賞。朝廷見兵不血刃,而四境掃清,甚嘉其功,因賜爵為關內侯。詔命到日,眾皆稱賀。葛洪獨苦辭道:“洪本一書生,蒙元帥提攜,得備顧問。即今山賊之平,非元帥大兵,赫赫加臨,誰肯信一言,而遽解散耶?此皆元帥虎威所致,元帥乃謙虛不自有,而盡歸功於洪,複蒙聖主賜以上爵。洪自惟草茅下士,何以當此?萬望元帥代為辭免。”


    顧秘道:“解散之功且無論,即大兵之威,亦賢候檄府縣虛應之所揚也,豈盡在本督?賢侯有功而不受職,朝廷不疑賢侯為薄名器,則疑賢侯為矯情。辭之何難?然揆之於義,似乎不可。”


    葛洪聽了,甚是躊躇。


    原來葛洪本念不甚重在功名,惟深注於修煉。平素與鮑玄講究,知修煉以得丹砂為重,而丹砂惟交趾最良,今見辭功名不去,遂轉一念道:“洪本書生,不諳朝廷典禮,幾於獲罪。今蒙元帥訓教,辭爵既於義不可,但士各有誌,才各有宜,今洪欲謹辭侯爵,別乞一命。總是朝廷臣子,不識可乎?”


    顧秘道:“既有所受,則不為矯情矣。但不知賢侯欲求何地?”


    葛洪道:“乞勾漏一令,平生之願足矣。”


    顧秘道:“勾漏,下邑也,賢侯何願於此?”


    葛洪道:“此洪素誌也,望元帥周全。”


    顧秘許諾,果為他婉婉轉轉上了一本。不日倒下旨來道:葛洪既奏大功,勾漏一令,何足以償。既稱其有素誌,著即赴任。侯爵雖不拜,可掛為虛銜,以示朝廷優待功臣之典。


    葛洪拜謝了聖恩,又拜謝了顧都督,方才奉旨還家,與嶽翁鮑玄將願乞勾漏令,要求丹砂之事細細說明,鮑玄大喜。不久別了嶽翁,攜了妻子潛光小姐,上任而去。正是:


    一官遠遠走天涯,名不高來利不加。


    若問何求並何願,誰知素誌在丹砂。


    果然勾漏是一小縣,葛洪到任即薄賦減刑,寬謠息訟。不消兩月,治得一清如水,真是民無凍餒,官有餘閑。故葛洪在衙無事,聞知羅浮名勝,遂常常去遊覽,欲以山水之理,去參悟那性命之學。見那山水,到了春夏之時,則草木榮茂,到了秋冬之際,則草木衰落,因悟道:“此豈山水有盛衰,蓋氣有盛衰也。”


    偶看到梅花盛開之時,見開者開,落者落,因又悟道:“此亦非梅有開落,亦氣有盛衰,故梅當其盛而開,緣其衰而落也。”


    因而自悟道:“萬物皆在氣中,豈人獨能出於氣外?少壯者,受生之氣正盛也;老耄者,受生之氣已竭矣。若欲長生,必須令此氣常壯,不至於衰竭則可也。此《丹經》所以貴乎養氣也。”


    由是朝夕之間,惟以養氣為事,初惟靜養;繼用調息;繼而閉其口,使氣惟從鼻息中出納;繼而長收短放;繼而吐故納新,又直收入丹田;繼而直貫至尾閭,又直貫至夾脊,漸漸有個貫頂之意,行之既久,隻覺滿腹中的精神充足,滿身上的氣血流通,十分快活。因暗想道:“吾自身中原有大樂,反不去料理,為何轉在塵世中戀此雞肋?”


    此時在勾漏作令,已滿了三載,因而解了印綬,納於上司,竟告病謝事而去。不日到了故鄉,拜見鮑玄,道:“小婿為吏三年,真是兩袖清風,惟有丹砂一筐,奉上泰山,聊以佐外丹之一用。”


    鮑玄笑受道:“得此,則黃白有種,無藉於世矣。”


    自此之後,翁婿二人,杜門不出,不是養氣,就是煉丹。不數月之間,外丹已成,不但資生,兼之濟世。然而細細一思,卻於性命無益,故葛洪全不在意。雖不在意,而葛洪修煉之名,早已傳播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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