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說不信,隻是覺得此事太過虛無縹緲。隻因家師遍訪名山大河,與高人名士交談,眾人皆隻聞投胎轉世之說,卻未有人親眼見過。”


    王宏本來還想追問,但是,看陳望蕭索的表情,似乎是引動了什麽心事,當下很識趣地閉嘴。


    “天色已經不早,不知先生在鬱陽可有住處?在下新購一處宅院,有一進院落閑置,先生如不嫌棄,可以下榻寒舍。鬱陽多名刹古宅,先生如果想要去各處遊訪,車馬轎輿都很方便。”


    “不叨擾貴宅了。我打算在鬱陽城小住一段時間,想租一房屋。不知兩位可有相熟的牙人?”


    陳望之前聽人說青蓮盛會,頗感興趣,打算留下來看一看。


    正好,鬱陽城是鬱州治所所在,名門望族聚居,商賈雲集,文人薈萃,各種名刹古宅極多,周圍又不缺秀水名山。


    這裏也值得待一段時間,尋訪名跡,看紅塵怪異。最好不過。


    王宏聞言有些失望。


    石通本來也想邀請陳望到自家下榻,但王縣尊先一步開口,都被拒絕了,他也就不好再提。


    聽到陳望問相熟牙人,立刻道:“這可巧了,小的本家有個哥哥,就是做牙行生意的。先生如果想賃屋,小的這就讓夥計把他叫來。”


    “那就勞煩掌櫃了。”陳望客氣道。


    “應該的,應該的。”


    石通答應著,轉身下樓,去吩咐夥計去了。一會兒功夫,帶著一個人上來。


    “大人,先生,這就是我說的那位族兄。”


    “小的石進發,見過縣尊大人,見過先生。”石進發朝著王宏和陳望兩人行禮。


    “勞煩足下。可有合適租賃的房屋?依照市價賃於我即可,如果太過照顧,我也是不便接受的。”


    “先生太過客氣了。合適的房屋,自然是有的。”


    石進發或許看陳望是縣尊好友,所以,開口介紹了城內兩套兩進的宅院,算是豪宅。


    那價格,讓陳望聽了直咋舌。


    而在陳望要求石進發給他介紹一套便宜一些,供他一個人住即可的房屋時,石進發琢磨半天,推介一套小院,租金一個月竟然也要兩千餘錢,而且,押金還要幾貫錢。


    “如果先生決定賃下的話,小的給做個擔保,押金可免。如果這套再不行的話,就是偏狹雜居之所,恐怕先生住不慣了。”石進發有些為難道。


    陳望苦笑一聲。他早就知道大召屋價極高,不少文人墨客都曾做詩文感慨,隻是沒想到,竟然高到這種地步。


    論其原因的話,大召立國至今數百年,人口繁衍,商貿發達。


    更重要的是,門閥士族占天下財富者逾九成,“左右江湖,南北二山”者不在少數。


    陳望進城之後,一路所見,有門閥大家亭台樓閣,幾家宅院占地過半城。


    這些閑置租賃的宅院,大多也都屬於門閥大家。在他們操控之下,屋價高高在上,百姓遙不可攀,苦不堪言。


    陳望雖因昨日除白衣鬼,得了兩筆銀錢,現在手中加起來,林林總總還有大約三十貫。


    可賃個屋,就要開銷十幾貫的話,著實讓他有些心疼。


    接下來,恐怕就要吃素了。


    王宏看出陳望的為難,突然想起什麽來,開口道:“我有一個多年好友,家有別院,非常雅致,最近遇到些問題,閑置不能住。先生如果不嫌棄的話,可以去看看。”


    “哦?什麽問題,足下且說來聽聽。”


    “此事近來在鬱陽鬧得沸沸揚揚,知道的人很多,並非私密事。那套宅院的主人,是別部司馬楊舉。


    楊舉出身涿郡楊家,鄉裏多有他的傳奇。他的母親待字閨中時,夏日某黃昏,在後花園乘涼,夢中見狼牙棒進入口中,十月之後誕下楊舉,鄉人稱奇。


    楊舉生下來就跟別人不一樣,天生武力過人,不到而立之年,已官至別部司馬,沙場征戰,屢立奇功,前途無量。”


    陳望聞聽,暗暗咋舌。


    不是驚歎於楊舉出身的離奇,而是驚歎門閥編故事的能力之強。


    楊舉的母親待字閨中時,在後花園有了楊舉,本應是一件醜事,卻能被楊家妙筆生花,編成夢中見狼牙棒進入口中,而後誕下他……


    這種帶有神話色彩的故事,反倒讓楊舉搖身一變,成了奇人,有美名。


    陳望當然不會去拆穿這虎狼之詞,壞人好事。


    王宏接著道:“楊舉殺人很多,不懼鬼神。但從上個月開始,楊舉說他有套別院鬧鬼,每天晚上能看見一個隻有半張臉的女子站在臥榻前啜泣,擾人心慌,以致他夜不能寐,家宅不寧。


    道院先生,佛門高僧,都曾上門,也都束手無策。遷延日久,影響他的美名。如果先生不嫌棄,盡可以去住,那是替楊舉解除憂愁,楊舉不但不收錢,一定還會把先生看作恩人。”


    陳望聽完說道:“我本就擅長捉鬼,怎麽會嫌棄?這套宅院的確適合我,勞煩足下代為引薦。”


    “先生客氣了。”


    王宏回頭吩咐一聲,先讓人去給楊舉送拜帖,說明詳細。


    吃完飯,李方去結賬,石通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收錢,說陳望一句話,幫他們酒樓揚了名,他們無以為報,這頓飯要是再收錢,也就太不是人了。


    話說到這份上,王宏也隻能示意李方作罷。正好借機約定,下次再重新宴請陳望。


    兩人穿街過巷,來到楊舉處時,楊舉已經在門口相候。


    楊舉身高八尺,虎體猿臂,一副武人氣質,隻是眼神疲憊,臉色憔悴,看到陳望和王宏,先跟王宏打聲招呼,然後朝著陳望拱手行禮:


    “在下楊舉,見過陳先生。”


    “這就是那棟別院?”


    陳望抬頭觀望,不見鬼怪氣,不由稍感訝異。


    “正是。先生可有所察?”


    “沒有。得進去看一看。而且,貴宅鬧鬼之事,還得請足下詳談。”


    “先生請進。”


    楊舉在前帶路,領王宏和陳望入內。


    這套小院有亭台假山,綠植成蔭,花香滿宅,雖是別院,打造得也非常精致。


    三人踩著碎石小道,走向正廳。


    “這件事情,是從上個月月中開始的。因在下日間在軍營中操練辛勞,所以,晚上一人在別院獨睡。


    睡至半夜,被隱隱啜泣聲所驚醒,睜開眼睛,看到明亮的月光透過窗戶照進房間,帶著幾分冷意。有一個女子的身影,背對著我,坐在床榻邊,舉手似乎在抹淚。”楊舉娓娓道來。


    他說,“剛開始,我以為是小妾,正想安撫,突然覺悟,這是在別院,我自己獨睡,且門閂牢固,小妾絕無可能入內。


    而且,那女子身形,也不似妻妾中任何一人。當時月光如水,恰好照在女子身上,竟然穿透身體,投在地上,我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知道這女子是鬼非人。”


    他微微抽了一口氣,接著道,“但是,她背影窈窕,長發順滑,不也能讓人畏懼,反倒心生憐意。


    我壯起膽子,用手輕拍她的後背,竟然可以觸碰到,且柔軟如正常女子。問她是誰,那女子不答,隻是轉過頭。


    她穿著輕薄的羅莎長裙,長發半遮麵,容貌俊美無比。說來慚愧,當時我半夜驟醒,男兒氣血方剛,一時衝動,覺得即便是鬼,既然能觸碰到,也顧不得了,竟想就而淫之……”


    楊舉說到這裏,麵色羞愧。


    “哈哈哈。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楊兄連女鬼都不放過,真是勇猛,實乃我輩楷模啊。”王宏不放過這個調笑老友的機會。


    楊舉更是愧不敢當,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然後呢?”陳望也忍不住嘴角帶笑。


    “然後,那女子玉手抬起,輕理雲鬢,隻見她美眸漆黑,繡眉鳳目,鼻膩鵝脂,唇若朱點,端的是動人無比。


    可是,隨著長發撩開,被遮著的半邊麵容也是一點點露出,卻是驚出我一身冷汗……


    那女子,她竟然隻有半邊臉,被遮著的那半邊,仿佛被抹平了一樣。”


    楊舉顯然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現在想起來,依舊心有餘悸。


    不知道楊舉,以後名字裏是否會加個“不”字。


    “然後呢?”


    “然後,那女子消失了。但是,第二天晚上,她又來了。照例是隱隱啜泣,長發半遮麵,靠近我之後,撩開長發,給我看了她那半張被抹平,沒有五官的臉,就消失不見。”


    “就這樣嗎?沒有其他害人之舉?”


    “沒有。接下來幾天,那女子都是這樣,每晚出現在我臥榻之旁,長發遮麵,靠近我之後,讓我看那半張遮著的臉,然後就消失。


    每次,我受驚之後,都無法再入睡,以此心力交瘁,終至暴怒。上旬,那女子又出現,我怒斥她說:‘我乃武人,殺人無數,鬼神辟易,豈能為你所擾?’


    說完,持劍刺她,不曾想,寶劍穿體而過,就像沒有擊中東西一樣,那女子沒有傷到一分一毫。


    後又請了東明寺的高僧和道院的人,用過各種手段,雖能當麵驅逐那女子,但翌日複又出現。


    我被她困擾,惶惶不可終日。又擔心別院鬧鬼之事傳開,影響我的美名,被朝中有心人彈劾。今天幸虧有先生來,一切都有仗先生了。”


    “這女子沒有直接傷害你,隻能在晚上打擾你,讓你不能安心入睡,擾亂你的心神,以此來讓你疲憊憔悴,終至羸弱。


    說明她道行不深,不能直接傷人。但是,道院和東明寺的人竟然不能捉了她,這又有些奇怪。我在貴宅,也沒有感受到鬼氣。”


    “連先生也找不到那女鬼所在嗎?東明寺和道院來人說辭,都跟先生一樣,說此鬼最難纏之處,就在於虛無縹緲,無法找到其真身所在。”楊舉有些失望,歎一口氣。


    “足下可曾想過,這女子難纏,是因為你們先入為主,認定她是女鬼,按照捉鬼的套路去對付她,所以失之偏頗了?”


    “先入為主,認定她是女鬼?先生的意思是,那女子並非女鬼?可是在下親眼所見,那女子絕不是人。”楊舉皺了皺眉頭,十分肯定。


    “非人卻並非一定是鬼。今日天色已晚,足下可以如同往日一樣下榻,我守在外麵,等那女子出現,一切自有分曉。”


    ……


    雲披玉繩淨,月滿鏡輪圓。


    王宏一定要堅持跟著留下來,所以,現在是他和陳望兩人坐在院中石桌旁,賞月閑談。


    紅泥小火爐,湯沸響甌瓶。


    王宏親自動手,拿出茶餅和各種調料,準備煮茶。


    看著那些蔥薑蒜,陳望先一步打開行篋,拿出一個竹筒來。


    “今日多蒙足下照顧,來嚐一嚐我的茶葉吧。”


    “哦?先生這茶葉倒是新奇。”王宏好奇地看著陳望從竹筒中拿出的茶葉。


    這茶葉片片獨立,沒有做成茶餅,也沒有碾成粉末。後兩者,是這個時代慣用的做茶手法。


    陳望用茶夾夾了一撮,放在王宏麵前的碗裏。又夾了一撮,放在自己的碗裏。


    拎起煮開的沸水,往茶碗裏一衝。


    茶煙一縷輕輕揚,攪動蘭膏對座香。


    王宏抽動了一下鼻子,正等著陳望添加其他作料,卻見陳望放下湯壺,在一旁袖手等著了。


    “這叫清茶,唯有炒製的茶葉,不添加其他作料,不知道足下是否能喝得慣。”陳望介紹道。


    王宏看著杯中茶葉。炒幹的茶葉,被沸水衝泡之後,片片舒展,甚至露出幾分新綠來,脈絡完整,竟然像是新從茶樹上采摘下來的一樣。


    且不論味道如何,光是這份品相,已經足夠驚豔。


    “先生果然是雅人。”


    相對於平日裏那種加足了各種調料,茶葉也被磨成粉,最後煮成一鍋粥一樣的茶來說,眼前這杯茶,絕對稱得上高雅,非常符合門閥世家的審美和精神追求。


    王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初時感覺味淡而略帶苦感,片刻之後,再回味,隻覺香味透齒。且這種清淡的味道,與添加那麽多香料相比,似乎更加解膩。


    他們剛剛在醉仙樓吃了全鴨宴,油膩得很,現在,這一碗清茶下去,隻感覺十分舒爽。


    “好茶。這清茶,初嚐略感平淡,卻是回味極甘,這品相,更是高雅。”


    王宏看了看竹筒裏的茶,意有所動。


    如果他能拿這清茶宴請賓客,豈不是可以贏得一片讚譽,且顯得風雅?


    世家子可以無才,但絕對不能不雅。


    “這茶是我下山時帶的,一路草行露宿,也沒機會再製,隻剩下這麽多。王縣尊如果喜歡,走時可以分你半罐。”


    “這……這怎麽好意思?”


    “沒什麽。接下來,我要在鬱陽城住一段時間,有的是空閑可以再炒製。”


    “那就多謝先生了。”


    王宏想再客氣一下,又怕客氣過頭,陳望真的收回相贈的心思了,於是道一聲謝,應承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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