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夕陽徹底落下之時,這片數千災民聚集的營地終於燃起了炊煙。


    四處都升騰著篝火,將這片營地照得亮堂,每個人都是粥一煮熟,甚至隻是水開,便迫不及待的喝起來,也不怕燙嘴,隻是拚命的往肚子裏頭灌。


    夏源沒去問這些人餓了幾天,或許是餓了不久,或許是餓了兩三天,這些都不重要。


    至於在饑餓的肆虐下,可否發生過什麽罪惡之事,他依然不想過問。


    “去告訴那些百姓,粥熟沒熟無所謂,但一定要等水燒開,不然會得疫病。”


    吩咐一句,夏源用手裏的樹枝撥弄著眼前的篝火,又把目光看向那石大山。


    石大山作為這營地的首領,或者說土匪頭子,也是一天多水米未進。本是打算帶著人手,去其餘的營地看能不能搶上一些,卻是遇到了這些‘朝廷’的賑災隊伍。


    如今得了糧食,正大口吞咽著,察覺到夏源的目光,又趕忙停下。他塊頭本就是大,消耗的多,雖是吃了幾口,卻更加讓他的胃裏燒似的難受。


    但也不敢再喝,又接著講述道:“那地崩是在傍晚,快到了宵禁的時候。城中百姓大多都在家裏,突然地崩,根本就來不及逃走,便被壓在了屋子底下。


    而後便是城邊的黃河決堤泛濫,大水嘩嘩的就湧了進來。水怕是有兩三丈高,許多人都被水卷走了,也根本來不及救人”


    “有好些人明明是能救的,但那水湧進來,卻是活活淹死在了屋子底下.”


    說著,石大山虎目含淚,竟是哽咽起來,“我的那妻兒家小,便是這般.我,我想救他們,可來不及,便被水衝了出去,城中會水性的還能活,但那些不會水的都淹死了.”


    “這數千人怕已是城中存活的所有百姓,慘,真的慘,八九萬人的城,就隻剩下這數千人還活著”


    聽到這些,夏源鼻頭有些酸楚,但還是環顧一圈問道:“這裏的災民全是城中幸存的百姓?”


    “原本還有近萬人,後來有好多死了,有的是害了病,有的是淹死了,還有的是餓死了,若不是朝廷派大人救援的及時,還不曉得要死多少人。”


    “這濮城裏就你石班頭這一個衙門的人活了下來?”


    “還有十幾個衙役,就在.”說著,石大山伸手去指,最後指向那稍遠的地方,“大人,他們就在那頭。”


    夏源扭頭看去,十多個漢子零零散散的正坐在那裏喝粥,旋即他把目光移回來,“濮城的官員何在?”


    “本來還有一個典史,一個縣丞,但後來也都死了。地崩來的太快,後頭還有大水,根本就來不及帶糧食。


    沒兩天,大家夥兒餓的實在沒辦法,縣丞大人說這可不中,得上城裏的府庫取糧食,後頭就帶著幾百人去了城裏,然後便淹死在了裏頭。”


    縣丞的職責便是掌管一縣府庫,糧倉,征稅,檔案。那糧倉府庫的鑰匙也是歸他保管,或是放在家中,或是有專門的地方保存。若是沒有他去,其餘人等都找不到糧倉府庫的鑰匙在哪兒。


    而為了便於保存糧食,糧倉都是在地下,窖門也最是結實厚重。或許地崩之後這糧倉的窖門還完好無損。


    這個縣丞被淹死的說法,倒是還算合情合理。


    心念一轉,夏源又把思緒收回來,接著問道:“那典史呢?”


    “典史喝了髒水,後頭害病死了。”


    聽到官都死絕了,夏源也沒問這石班頭是順勢上位,還是用的不正當手段才當上的這災民頭子,轉而問道:“濮州下治六個縣,除了你們這治所濮城縣,其餘縣城情況如何?”


    “也都慘,也都讓大水給淹了,但都沒有我們濮城慘,就屬我們濮城遭災最嚴重。”


    “你上其餘的縣城瞧過?”


    “有的瞧過,有的沒有,不過他們的幸存之人都比我等要多。”


    “.”


    夏源沒再言語,濮城治所本就是濮州最東邊的縣城,是明洪武年間由山東劃到濮州所管轄,再往西走,還有五座縣城。


    也即是說現在這濮州境內,大約有六股大型的災民勢力,以各自的縣城為單位。至於其餘的小股勢力,比如同村,或是以同鄉聯合起來的那些災民暫且不提。


    而這濮城治所屬於震中區域,遭災最嚴重,也是幸存百姓最少的一個。


    其餘的那五個縣城,估計也好不到哪去,大概也和濮城一般成了死城。


    黃河穿境而過,所有的縣城幾乎都在黃河附近。這麽大規模的地崩,震蕩千裏,波及五省,黃河決口之處也必然不止一處。


    見到夏源沉思起來,石大山便又趁機喝起了粥,大口大口的,把那滿滿一罐子的粥喝淨,他才道:“大人,小的有個問題不知能不能問?”


    “說。”


    “朝廷是如何這般快得知的消息?”


    聞言,夏源卻是反問:“石班頭以為呢?”


    “小的以為.”


    “不瞞大人,地崩之後的第二日,縣丞大人便派出人手。想要去京師給朝廷,給皇上說我們這濮州遭了災。可哪裏都是水,還不時的有震動,沒法行馬,鴿棚也都塌了,信鴿也不曉得飛往了何處。


    隻好讓幾個水性好的人帶著幹糧,一路走著去,但僅憑腳程哪裏會是這般快。”


    “因此伱對本官的身份有疑心?”


    “不,小的沒有,小的決無半點疑心。”


    說到此,石大山忙不迭的把手裏的瓦罐放到地上,旋即衝著東北邊跪拜,而後磕起頭來:“皇上有德,朝廷有德”


    朱厚照剛趴在不遠處的小河邊洗了頭發,正甩著一頭滴水的長發走過來。


    等到了近前就瞧見了這一幕,聽到了這些話,出言道:“你該說是師傅有德,太子有德。跟皇帝,跟那個朝廷有個什麽關係?”


    “太子?”


    “不錯!”朱厚照把腦袋一揚,盡量挺直了腰杆,“本宮正是太子!”


    石大山滯住了,抬頭打量著他,“您,您是太子殿下.怎麽可能,太子殿下哪會是您這般.”


    朱厚照怒了,瞪著眼看他,什麽叫太子哪會是自己這般,本宮哪點不像太子?


    隨即,他用手在胸口上使勁抹起來,剛剛趴在河邊,胸口邊沾了些大片的水漬,現在用手一抹,衣服倒是更髒了幾分,但泥漿被水一化開,那胸口處的團龍紋卻是漸漸顯露了出來。


    “瞧見本宮胸口處的龍紋沒有?不是太子,哪敢穿這樣的衣服。”


    夏源隻得道:“這位確實是太子殿下,那邊棚子裏坐診的大夫也盡是宮中的太醫。”


    “.”


    有些漫長的沉默過後,石大山又接著朝東北邊磕起頭來,比先前要用力的多,“皇上有德,朝廷有德!”


    聲音帶著哭腔,又是聲嘶力竭,在這曠野星空之下悠悠回蕩。


    朱厚照氣的齜牙咧嘴,都說了是師傅和本宮有德,還踏馬的皇上!


    夏源仰頭望著星空,沒有璀璨的霓虹燈閃爍,沒有空氣汙染。


    穹廬之上,星漢燦爛,無數星辰交相輝映,呈現出一番吉象。


    應該是吉象吧。


    從濮州到京師一千餘裏,在這個時代本就是遠途,而一場地崩更是讓這千餘裏地的相隔恍如天塹。


    天光微亮之時,東廠的蕭言,以及錦衣衛留守的同知又各自攜著奏報忙不迭的入宮呈交。


    這些天以來,他們已不知是第幾次這般入宮奏事。先是河北布政使司快馬奔襲,言境內有地崩。倒還不算嚴重,隻是西邊的幾處縣城塌了些民屋民房,各有傷亡,加在一起怕是死傷數百。


    接著便是山西布政使司,奏稱東南之隅有地崩之事,傷亡上千百姓。


    隨之而來的乃是山東布政使司,奏請西南之地因地崩而遭災嚴重,漕運斷流,堤毀田淹,怕是有數千百姓死於這場浩劫之中,數萬百姓遭災。


    情況一次比一次嚴重,一次比一次令人心惶,那份山東的呈奏上來,陛下甚至還為此暈厥過。而這次,依然是山東布政使司上的奏報,卻遞交的乃是濮州之事.


    此時天色微亮,眼看便是卯時,文武百官已是站在午門前等候上朝。


    整個乾清宮裏依舊是燈火通明,一百零八盞燈籠映得整座大殿明亮輝煌。


    又是一宿未眠的弘治皇帝穿上朝服,臉色蠟黃,眼中透著血絲,就連頭上的白發也陡然生出了許多,旋即又被那頂翼善冠給遮住。


    眼看簫敬出去半晌,隨之又躬身折返回來,朱佑樘抿了抿唇,幽幽的道:“說罷,可是又有什麽遭災之事。”


    “回皇爺的話,沒有,哪有什麽遭災之事。”


    簫敬把腦袋垂的很低,旋即又躬身走向那邊吱吱冒響的碳爐,用毛巾在手上墊著,端起坐在碳爐上的瓦罐,將裏頭的湯藥倒出一碗。


    滿滿的一碗湯藥,簫敬雙手捧著,為了不讓湯藥濺灑出來,他走的很慢,走的小心翼翼。


    慢慢的捧到弘治皇帝跟前,又慢慢的遞到皇帝嘴邊,“皇爺您先把藥喝了,奴婢再伺候您去上朝。”


    弘治皇帝盯著他看了半晌,這才低下頭先喝了一口,接著伸出手接過藥碗,深吸口氣,一口將那碗苦澀的湯藥喝幹。


    簫敬的眼眶紅著,忙不迭的接過藥碗,又連忙將手探進旁邊宮女端著的銀盆裏。將裏頭的毛巾在水中擺了幾下,擰幹,隨即用這塊溫熱的毛巾替弘治皇帝擦了擦嘴邊,還有胡須上的藥漬。


    朱佑樘深望著他,“說罷,朕受得住。”


    “皇爺。”簫敬眼中的苦澀一閃而過,“奴婢不敢欺瞞皇爺,真的沒什麽遭災之事,現下已是派出廠衛沿著漕運四處探詢,想來很快便會有消息。”


    “休要欺瞞,你即便是瞞著又能如何,最終還不是要讓朕知曉。”


    弘治皇帝伸出了手,手掌攤開,“拿出來罷.”


    “皇爺.”簫敬的聲音有些喑咽,用袖子揩了揩眼淚,又是片刻的沉默,這才從袖口裏取出兩份奏報,一份來自於錦衣衛,一份來自於東廠,一並放交到皇帝的手中。


    那兩封奏報很輕,輕飄飄的沒什麽重量,但卻壓得朱佑樘的手腕有些抖動,他定了定神,從封口處取出那張薄薄的紙注目看了過去。


    “濮州。”


    這兩個字刷地紮進了朱佑樘的眼中,隨之而來的才是一行行內容,


    “弘治十五年八月壬寅日,河南濮州地龍翻身,黃河決堤泛濫,大水恐已淹及整個濮州境內,濮州治下六縣均遭災嚴重,官民死傷無算,道路阻絕一並詳情未能知曉,山東布政使司代為泣血上奏!”


    一個字一個字的看下去,弘治皇帝的麵頰抖動著。這奏報上的文字很工整,可那一筆一劃卻不像是文字,反而像一把一把鋒利的刀劍,順著他的眼睛,又直直的插入五髒六腑。


    攪得他的腹腔五髒疼痛欲裂,濮州,濮州他想起了那天的話——“請陛下派人手出京,往西邊去,往河南往中原的方向而去”


    明明已然有所相告,朕,朕當初為何不予聽信


    朕的兒子,還有朕的女婿恐怕早已是身在濮州,開始所謂的救災了吧。


    可他們又救得什麽災。


    他們救得什麽災!


    那濮州竟連奏報都未能遞交至京,還需相鄰的山東布政使司代為上奏,濮州又該是何等的慘絕之境,他們此時是生,還是


    弘治皇帝那蠟黃的臉色,一下子白的像紙,牙關緊閉。身形開始搖晃,一副隨時要倒下去的樣子,偏又用手抓緊了旁邊的燈座,咬著牙不肯倒下。


    簫敬趕忙伸手去扶,卻在這一刻,他發現弘治皇帝慘白的臉色又漸漸轉紅,隨即一縷鮮血竟是從鼻孔裏慢慢流了下來,緊接著嘴角邊也溢出了鮮血。


    簫敬瞬間便淚如雨下,大聲喊道:“來人,快去宣太醫!”


    隨即整個乾清宮的大殿立時便是急促雜遝的腳步聲,一個個紛紛往出跑,有人緊張的不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竟是相撞在了一起。


    “都回來!”就在此時,弘治皇帝偏又憋著氣喊出了這三個字。


    一個個剛跑出殿的太監又立刻停下腳步。


    弘治皇帝用手在唇邊和鼻下一抹,看著指上那鮮紅的血跡,出聲喚道:“蕭敬。”


    簫敬立刻跪在地上,“奴婢在。”


    “去拿濕帕子來,給朕擦一擦這鼻下唇邊的血漬,而後去預備鑾輿,伺候朕擺駕上朝。”


    “皇爺.”


    聞言,簫敬倏然抬頭,卻迎上了弘治皇帝那張慘然卻又堅毅的麵容,帶著不容拒絕的口吻,“快去!”


    “奴婢.”


    簫敬的一雙眼睛早已被淚水糊住,卻是重重的磕了個響頭,“奴婢遵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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