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東郊的糖坊渡口,這裏已是人聲鼎沸,碼頭處停靠著五艘商船,這些商船大約五十米長,寬及二三十米,和當初鄭和下西洋時的寶船自是沒法比較。


    但充當貨運已是夠用,平日裏將製出的白砂糖順著漕運,運往大明的天下各地,甚至隔壁的棒子國也是白糖的傾銷地。


    此時,無數人扛著大包小包往船上搬運,這裏頭有從順天府收購來的糧食,亦有京師各大藥鋪收購來的草藥,同時還有粗麻布匹。


    各種頭,鏟子,麻繩等物船上也備了無數,上千人的搬運之下,所有東西基本上已是搬上了船。


    萬事俱備,隻差大夫。


    西邊的京師方向,隱隱間能瞧見煙塵彌漫,前頭有三個人騎著馬在前頭跑,還有一輛馬車跟在後頭。


    等到了碼頭渡口處,幾人翻身下馬,夏源心下惴惴,他現在真是綁了大夫了。


    而且這大夫還是皇宮裏的太醫,十好幾個的太醫,全拿繩子捆著,用破布塞著嘴巴,都在一輛馬車裏裝著,裏頭擠得跟沙丁魚罐頭似的。


    頭一次幹綁票的事情,綁的還是他看不順眼的皇宮禦醫,朱厚照倒是興奮的緊,一把掀開車簾,招呼道:“來啊,把這裏頭的人全給本宮裝上船,運走!”


    “嗚嗚嗚”


    裏頭的太醫紛紛睜大眼睛,人擠人的掙紮著,被破布塞著嘴巴,隻能發出嗚咽之聲。


    本來給太子殿下過來瞧病已是懷著沉重的心情,預想著可能又要被踹,但沒想到一進東宮府門,好些個太監禁衛就湧了上來,二話不說就捆上繩子,塞上破布,然後就被裝上了馬車。


    現在還要裝上船,運走


    要運到哪兒去?


    沒人替他們答疑解惑,隻有一個個五大三粗的漢子過來,伸出粗壯的手臂,把這些穿著官服的太醫挨個從車廂裏揪出來,然後往肩上一抗,跟抗麻袋似的運到船上。


    見一個個太醫都被運上了船,負責趕車的劉瑾和穀大用眼角直抽抽,太子殿下如今是越發的荒唐了,連太醫都敢綁。


    朱厚照翻身上馬,一揚馬鞭,“走,師傅,咱們回去。”


    “不回,殿下自己回吧,我要上船。”


    “上船?”朱厚照差點都驚了,你上船要幹什麽?


    夏源卻沒理他,對著王守仁肅然道:“伯安,我知道你現在有困惑,不管你信還是不信,濮州那邊很可能已是地崩了,我要帶著伱一起去,到時候必定會有許多危險,你若不願意,現在就回工部去。”


    從被工部喊出來,王守仁就一臉麵無表情的樣子,到這時終於有了些許的表情變換,瞳孔微微收縮一下。


    地崩?


    濮州地崩?


    這事兒朝廷都不知曉,恩師是如何知曉的?


    “不是,你真要上船,你要去災區?”朱厚照伸手去扯他的袖子,臉上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表情,似是有些振奮的樣子。


    “對,去災區。”


    夏源一開始做出這個決定還有些忐忑,但今天綁了太醫之後,反而下定了決心。


    太醫都有著五六品的官職,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官。


    綁架朝廷命官,在大明律裏頭是什麽罪?


    好像定的是重罪。


    雖說繩子是朱厚照命人捆的,破布也朱厚照命人塞的,就連裝這些老菜幫子的馬車,也是朱厚照命人找來的。


    但這事是自己攛掇的。


    與其回去等著被治罪,不如跟著一道去災區,等濮州地崩的消息傳到京城,應當就不屬於罪.就算還屬於,那時候也沒人顧得上自己。


    其次,要趕赴災區的許多人都不曉得是什麽狀況,若是沒有個說話管用的,等船行至中途,得知了地崩的消息,保不齊得折返回來。


    從古至今,人類對於天災,總是保持著本能的敬畏,更是怕的厲害,能擁有大無畏精神的人少之又少。


    更何況,論抗震救災這事,他比旁人都要有經驗,上輩子大學期間,曾擔當過數次的誌願者。


    他知道如何躲避餘震,如何救人,如何係統化的進行救災。


    而叫上王守仁,當然是由於這家夥的武力值超高,能保護自己,天災伴隨的還有人禍,有這家夥在跟前,多少能有些安全感。


    “伯安,你去不去,一句話。”


    “學生去。”王守仁點頭,雖說他覺得這個地崩之事有些扯,也有些懷疑,但還是決定跟著去。


    “很好,為師沒有白疼你。”


    夏源很欣慰,不愧是自己的開山大弟子,隨即大手一揮,“走,咱們兩個上船。”


    剛邁開步子,卻被朱厚照給扯住,“不成,你得帶上本宮,本宮也要去。”


    “你去個屁!你是太子,那是你能去的地方麽?趕緊回去!”


    說這話時,夏源的聲音陡然提高,像是在咆哮,更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這可是地崩,萬一這狗太子出了點什麽事,誰能擔的起這個責任?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咆哮,朱厚照被震得呆怔當場。


    見他怔怔的樣子,夏源又對著那兩個太監喝道:“你們把太子給我看住了,若是讓他上了船,我打斷你們的狗腿!”


    劉瑾和穀大用神色一凜,心肝一顫,隨即又有些幽怨,打斷腿就打斷腿,為何還是狗腿


    何況太子殿下是咱能看住的麽,不過,地崩.


    真的地崩了?


    夏源也沒再管這主仆三人,轉身便和王守仁上了船。


    此時各類物資已經裝載停當,要去的人員也已湊齊,甲板上有人開始把錨往上拽,船帆也已是掛了起來。


    “那些個大夫在哪艘船上?”


    “在裝草藥的那一艘。”


    “你們倒是挺會裝,還分門別類,看好了,可千萬別讓這幫人偷吃咱們的草藥。”


    “大人放心,有專人守著絕對無事。”管事的連連保證,又問道:“大人,咱們預備這麽些個糧食草藥,還有那些個鋤頭鏟子是要去做什麽?”


    “去救災。”


    “救災?”


    夏源點頭,“對,救災,西邊地崩了,咱們要去抗震救災,充當誌願者。”


    管事的表情當即變了,雖是沒太理解誌願者是個什麽,但這地崩和抗震救災他是聽懂了的。


    嘴唇蠕動了一陣子,他卻是笑了起來,是那種幹巴巴的笑容,“大人可真會說笑,哪可能是地崩,小的看著這河道.風平浪靜的,對,風平浪靜,哪有半點地崩了的樣子,這麽些東西肯定是拿去賣的”


    夏源深深望著他,忽而也笑了起來,伸手很溫柔的拍拍他的肩膀,“你就當我是在跟你說笑吧。”


    說罷,他沒再理會這個還在幹笑的管事,“揚帆起航!”


    此言一出,自有人開始搖動令旗,繼而一艘艘大船的鐵錨都被拽了起來.


    朱厚照本來還是怔怔的模樣,見船身動了起來,撒腿就往船邊跑,“不成,本宮必須得去!”


    聞言,劉瑾和穀大用都快嚇尿了,趕忙拽住太子,“殿下,您不能去啊,方才夏師傅可是說了的,那可是地崩萬一真是地崩那可是要死人的,要死好多人。”


    朱厚照扭頭衝兩人喝道:“你們懂個什麽,本宮是要去平叛!”


    “平叛.”


    兩人都愣住了,地崩就地崩,哪來的平叛?


    瞧著兩人懵逼的樣子,朱厚照簡直都不屑跟他們解釋,什麽都不懂。


    地崩是什麽場景,他雖說沒見過,也知曉的不多,先前經曆的那一次隻是地麵顫動,連餘震都算不上。


    朱厚照對地崩的了解,隻停留在每次發生地崩之後,那些各地呈奏上來的奏本。


    雖說也沒怎麽看過,但他可記得清楚,每一次不管哪裏發生了地崩,隨之而來就是有人借此起事,聚眾叛亂。


    學了這麽多年的兵法布陣,終於有了用武之地,結果這兩個太監還不讓。


    眼看著一艘艘船已是駛離了碼頭,就連最後一艘也已是開動,朱厚照登時就急了,


    “別拽著本宮,趕緊撒開!不然本宮打斷你們的狗腿!”


    說著,他又是掙紮,又是上腳踹,三兩下就把兩個太監踹翻在地,隨即衝向碼頭。


    這最後一艘船是裝糧食的,吃水最深,朱厚照猛地一跳,便用手扒住了船舷,胳膊一用力,一個引體向上就到了船上。


    為了多裝糧食,這船上許多住人的船艙都塞著糧食,整艘船上也沒有多少人,除了幾十個劃槳的,還有掌舵的,甲板上頭更是看不到人,放眼望去,全是堆積的糧食。


    瞧見這一袋袋堆積如山的糧食,朱厚照樂了,好地方,不愁餓肚子。


    劉瑾和穀大用被踹的眼角都濕潤了,咱真的命苦,當初狠心噶了自己,進宮是為了什麽,不就為了享受榮華富貴嗎?


    如今好不容易進了東宮伺候太子,眼看富貴榮華,功名利祿遙遙在望,結果誰曉得太子卻是這麽個


    正流淚間,兩人就瞧見了太子跳上了船,瞬間也顧不上怨天尤人。趕緊從地上爬起來,忍著疼往碼頭跑去。


    隨即一個衝刺,竟是也險之又險的扒住了船舷,但卻沒有朱厚照那樣旺盛的體力,死活都上不去。


    隻得號喪似的喊叫:“來人呐,來人呐,快拉咱一把!”


    好在朱厚照也剛剛上船,並未走遠,聽到這熟悉的叫喊聲,又折返回去,一手一個將兩個太監拽上來,臉上帶著欣慰,


    “不愧是本宮的貼身伴伴,竟也恁般武勇,等平叛的時候,本宮讓你們當先鋒大將!”


    聽到這話,兩個太監身子一顫,又哭了。


    及至當天的夜晚,弘治皇帝便已是得知了朱厚照失蹤的消息。


    從午後出宮,等到天黑即將實行宮禁,見太子還未歸來,東宮上下人等才徹底慌了神,像個沒頭蒼蠅般找來找去,結果一無所獲。


    最終,沒人敢擔這個責任,隻得將此事匯報給弘治皇帝。


    朱佑樘麵沉似水,負手站立在東宮的庭院之中,像是一個雕像,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直到簫敬走過來,他才終於有了些反應,可還未來得及垂詢,簫敬便直接撲通一下跪倒,而朱佑樘的心裏也跟著撲通一下。


    “皇爺,廠衛在京師上下遍尋無果.”


    簫敬的聲音很平穩,似是已經做足了情緒撫慰,換了口氣又接著道:“但廠衛已是查了出來:今日午後,太子殿下和夏洗馬一道出宮,並綁了十數名來診治的太醫,裝上馬車往東郊的糖坊碼頭而去。”


    “途中,還去了趟工部衙門,叫走了工部主事王守仁。夏王二人先行上船,及至商船開動,太子殿下才和兩名東宮宦官先後跳上船.”


    聽到跳這個字眼,朱佑樘的心似是也狠狠的跳動一下,“上船.要去往何處?”


    “這個未曾查出來,不過今早糖坊便有上千人在順天府大肆購買糧食,怕是不下二十萬石。整個順天府市麵上的糧食為之一空,還在京裏大肆購買一眾治外傷的草藥,還有粗麻布匹所購之物一應裝載上船。”


    說到這裏,簫敬小心翼翼的抬頭,看了眼弘治皇帝的臉色,又把腦袋垂下去,接著道:“皇爺,這麽多的糧食恐怕隻有賑災能用得上.”


    “你的意思是他們賑災去了?”


    “奴婢覺得.”


    “賑災!賑災!賑災!”簫敬話剛出口,弘治皇帝卻徑自連吼三聲,緊跟著整個人便震怒起來,“振什麽災!哪裏有災讓他們去賑!”


    “至今朝廷都未曾收到一封奏報,說是哪處發生了什麽災,他們去振的什麽災!”


    “就算真有什麽災,也自有朝廷!自有朕這個皇帝!自有朝中一幹大臣!何須用的到他們!”


    見皇帝整個人都暴怒起來,周圍所有人全部跪到了地上,簫敬膝行了過去,雙手抓住弘治皇帝由於暴怒而顫抖的手腕,大喊了一聲,“皇爺!”


    弘治皇帝的手被他抓住,冷冷的望向了簫敬,眸子裏仍是帶著震怒,眼底深處還有一抹化不開的恐懼。


    簫敬依然抓著他的手,仰著腦袋,“皇爺,您且聽奴婢說一句,沒有災,我大明朝海晏河清,正當太平,過幾日殿下等人就能無功而返。”


    聽到這話,朱佑樘直直望著這個奴才,“你是說無功而返?”


    “不錯!”這時簫敬的身上帶著一股堅定,或者說他必須堅定,雙眼和弘治皇帝對視著,裏頭滿是堅定之意,鏗鏘有力道:“無功而返,太子殿下他們都將安安穩穩的回來,他們跑去賑災,但我大明朝沒有災,因此隻會無功而返。”


    弘治皇帝不答。


    過了許久,他一把甩開簫敬的那雙手,自顧自的轉身離開,“朕知道沒有災,朕等著他們無功而返,到時候朕再狠狠的懲治他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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