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內,一眾朝中大佬就仿佛商量過一般,幾乎是同一時間跪倒在地。


    看著跪倒的幾個人,聽著他們口中說出的話,夏源終於感覺到了事情的不簡單,搗毀坊祠之事絕對比抄家滅族更要嚴重的多。


    他又瞅瞅那個仍然站在殿中的壯漢,而此時,牟斌也剛好轉頭看過來,兩人目光相對,又不露痕跡的各自把頭轉回去。


    為天下計?


    朱佑樘心中冷笑,禦極天下十五載,這樣的話他聽過太多次,也信過太多次。


    到現在,他仍然相信這些大臣是真的在為天下計,是真的在為大明江山考慮。


    可盡皆是人,是人便有私心,公私之間必有厚薄,就連他自己亦是如此。


    這些臣子言必稱此乃忠義,行必號此為天下,每個人似乎都是大公無私,但他清楚得很,這幫大臣隻是將私心藏的太過隱蔽而已。


    藏在這一聲聲,一句句大義凜然的‘為天下計’之中。


    藏在這一張張,一幅幅正氣浩蕩的麵容之下。


    朱佑樘從不奢望自己的臣子都是大公至正,大公無私之輩,他隻求這些人在滿足自己的私心之後,能想一想這江山社稷,能想一想這大明天下。


    如此,便足以。


    而那嶺南之地的官員,一顆私心有如千溝萬壑,傾盡三江五湖之水怕是也未能填平,這顆私心讓他脊背發寒。


    因而,他要斷絕此例,要給全天下的臣子劃一道底線,讓天下官員曉得私心要有個度。


    一旦觸及了這道底線,一旦過了這個度,將永世不得翻身,遭你家鄉之人的咒罵,遭你親人的嫉恨。


    如此才有了這道搗毀祠坊的旨意。


    他更明白這道旨意嚴重到什麽地步,嚴重到觸及到了所有文臣,所有讀書人的底線。


    嚴重到.這道旨意或許無法出這謹身殿。


    自己終究不是太祖那般乾綱獨斷的皇帝,不是太宗那般大權獨攬的皇帝,甚至連自己的父皇都未能相比。


    麵對這麽多重臣這等‘為天下計’的肺腑良言,他這個立誌要做明君的人,能做的隻有妥協,也隻能妥協。


    ‘.父皇如今又要妥協了,你應當很失望罷.’


    最後望了一眼那高懸於謹身殿的匾額,朱佑樘慢慢的轉過身去,冷峻的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一個個大臣,掃過那站著的牟斌,最後停留在了大殿的角落。


    隨即弘治皇帝的眼中湧上恍惚與迷茫之色。


    他為何還站在那裏?


    他為何還站著?


    這殿中為何還會有讀書人站著?


    弘治皇帝感覺自己的心跳仿佛慢了半拍,有一股不可抑製的喜意從心底湧出,但喜意隻湧到一半又淡了下去。


    此人隻是個貢生,而今未得一官半職,就算得其支持,又有何用.


    心中如此想著,朱佑樘還是提起了一些振奮,他深深的看了夏源一眼,隨後把目光收回來,看向仍然跪地俯首的眾臣,沉默了許久,他徐徐的開口道:


    “士不可不教而征,主不可因怒而興師,天下治亂,在朕一身。


    朕適才怒急而攻心下了此等亂命,幸得諸卿進言這才得以清明,不然恐將釀成錯事。


    搗毀祠坊一事確實過於嚴苛,有牽連無辜之嫌,此等詔令出朕之口,入諸卿之耳便罷.其餘滅族,抄家等事,一應不變。”


    跪著的幾位朝中大佬心中都鬆了口氣,陛下終究還是那個聖主明君,沒走到暴君的道路上。


    可那滅族抄家,這等詔命陛下可是從未下過,此例一開,陛下此後豈不是


    罷罷罷,那搗毀祠坊一事已讓陛下收回,暫且不便再言其他。


    政治的精髓乃是妥協,這個道理亙古未變,適才弘治皇帝妥協過一次,這次妥協的人便輪到了這些朝中重臣。


    而朱佑樘趁此機會,開始步步緊逼,“廣東左右布政使賜死抄家,此乃誅其首惡!


    瓊州府一應官員之處置,是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但這嶺南之地,官官相護,上下沆瀣,其餘各州府縣之官員亦是罪不容誅.”


    說到這,朱佑樘特意停頓下來,目光直視著俯首叩地的大臣,隻見所有人豁然抬頭,明顯是要予以規勸,他心頭冷笑一聲,轉而悠悠說道:


    “廣地雖是自古貧瘠,但州府所下轄之城縣仍有數十之多,牽涉官員亦有數百,若一律處置牽連過大,朕恐將引起天下動蕩,但若是不予處置,又難容於國法。”


    “.此等兩難之事,還望諸卿教朕。”


    麵對這個問題,這些朝中重臣,他們所想的隻有一件事,萬萬不能擴大打擊麵,此事也決不能處置的太狠。


    不僅是為了江山社稷所想,也是為了自己。


    往常寬厚仁德的陛下,在今日卻表現出暴虐的一麵,這絕不是什麽好兆頭,若照此下去,陛下是不是還要向先皇效仿?


    增設西廠,以廠衛監視百官,屢興大獄,以重典嚴刑而治國,屆時豈不是又要過回那種喘不上氣兒的日子。


    一個個大臣深諳未雨綢繆,深謀遠慮之道,他們所思所想,皆是以後。


    必須要把弘治皇帝這股暴虐的苗頭給壓下去,哪怕這股暴虐或許隻是由於氣憤,怒急,是事出有因,也必須得予以壓製。


    而且這一條條詔令更是要予以駁回。


    若不然,無疑是開了弘治一朝皇權專斷之風。


    “陛下,若廠衛奏報果真屬實,那廣地官員便確有百死,萬死莫能贖之罪也,但奏報上所言所載,皆是民間走訪探聽而來,也盡是廠衛一應密探之所聞所見,未有廣地大小官員之罪證。”


    “噢?”朱佑樘凝望著說話的內閣首輔,“廣地赤地千裏,大小官員謀求私利,官商勾結抬高糧價,以致百姓無糧米可食,死者不計其數,生者忍饑待斃,嶺南全境叛亂隻在旦夕之間,還未曾有罪?”


    劉健麵容沉穩,語氣平靜道:“老臣並未言其無罪,而是還未有罪證,依臣之見,須得朝廷派出巡撫大臣巡撫廣地,欽查廣地大小一眾官員所犯詳細之罪,而後再以罪行大小,審理之後再行督辦。”


    頓了頓,他又道:“而且老臣以為,陛下未經欽查審理就直接論罪處置,還是這等賜死抄家滅族之大罪,實在有違國朝法令嚴明之道,有專斷之嫌。”


    說罷,內閣首輔劉健恭敬叩頭,“臣不敢有違聖意,但隻願陛下消弭心頭怒火,待到一應罪證審理核實之後,再予以論罪處置,如此,方為明君之道。”


    “聖明無過於陛下,劉公所言乃忠心輔國之良言,臣等隻望陛下明鑒。”


    其餘的李東陽,謝遷,馬文升等人也盡皆俯首扣地。


    “.”


    弘治皇帝陷入默然,靜靜的望著這些大臣,不知在想什麽。


    錦衣衛指揮使牟斌的眼角不受控製的跳動著,神情專注的縮脖看地,置身事外,仿佛這地上有什麽很吸引他的東西。


    夏源莫名覺得此時這大殿之內的氣氛很是壓抑,仿佛有一股聞不到的硝煙味在彌漫,有一股看不見的戰火在蔓延交鋒。


    這是皇帝與朝中大臣的交鋒,是皇權與臣權的對抗。


    沒有吵架掐架,臉紅脖子粗的謾罵吵鬧,隻在或平淡,或溫和,或恭敬的語氣中藏著一把把看不見,卻又透著寒芒的刀子。


    伱來我往,分毫不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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