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一條斑駁陌生的巷徑出現在趙福生的眼前。


    街道凹凸不平,上麵覆蓋了厚厚的褐色血汙,未徹底幹涸的血液順著街道邊沿流入與兩側房舍相連的陰溝之中。


    巷道的兩側密布低矮的平房,許多已經殘破。


    破裂的牆體泥沙夾雜著殘肢碎肉坍塌下來,而露出裏麵被分解的屍身。


    緊接著,濃鬱的血腥氣夾雜著糞便、穢物及腐臭味撲麵而來,熏得趙福生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


    她猝不及防吸了一口氣,頓時頭暈眼花,惡心欲吐。


    趙福生連忙將呼吸屏住,半晌才將胸腔內翻湧的感覺壓下去了。


    不過經過這氣味一刺激,趙福生的恐懼、緊張之感頓時被打消大半,她連忙以手掩鼻,轉頭眺望四周。


    鬼域之中的天色還沒有黑,空蕩蕩的街道似是縈繞著一層久積不散的陰霾,四處不見人影。


    但她能感應得到,此時隱藏了人。


    趙福生的目光往巷道兩側的房屋看去,見大部分尚算完好的屋子大多門窗緊閉。


    可是在那門板的縫隙之後,似是有無數的視線在偷偷的看她,仿佛在推測著她的身份,揣測她的來意。


    要飯胡同內還有活人!


    趙福生心中一喜。


    她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麽會躲進房舍之中,但她能感覺得出這條街此時尚算‘幹淨’。


    受鬼域影響,這裏的氣氛壓抑,且四處可見被撕碎的死屍,對趙福生來說,無論是視覺還是嗅覺都飽受衝擊,如同貿然闖入了人間地獄。


    可憑借她馭使厲鬼後帶來的感知,此時她並沒有感覺到鬼物存在的氣息。


    也就是說,這會兒厲鬼並沒有現身。


    既然厲鬼還沒有出現,趙福生索性先觀望四周,察看自己身處的環境。


    她的突然出現使得要飯胡同內不少人都在偷偷看她,趙福生被這些偷窺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大舒服,她強迫自己盡量忽略這些注視,轉而將目光看向遠處。


    這要飯胡同比她想像中的大,街巷縱橫交錯,說是一條街,可她放眼望去,卻見到密密麻麻排列的房屋,整個要飯胡同宛如一個村坳般大小。


    此時光線略暗,如同外間的傍晚六、七點的時候,天邊晚霞被夜色包圍,周圍又靜又暗,灰暗的天色下隱約可見層疊的屋頂,如映入水墨畫中的山巒,向外蔓延開去。


    但在那黑暗之中,有一座廟宇卻撥地而起,在一眾低矮的平房簇擁、環抱下,如同鶴立雞群,格外引人矚目。


    那廟至少高達七八丈以上,足修了數層。


    每層屋簷飛翹入雲端,如展翅欲飛的雄鷹。


    這廟宇修得恢弘大氣,縱使是與趙福生前世所見過的名觀古廟相較也毫不遜色。


    一應低矮的平房將其簇擁在內,越發顯得那廟宇氣派無比。


    但令趙福生在意且有些詫異的,並非是這廟宇的外表,而是此地四周皆暗淡無光,唯有這廟宇的每層皆掛了一個顯眼異常的燈籠。


    身處鬼域之內,鬼禍早就發生,可這廟宇之下的燈籠之中卻全都點著燈光,在昏暗的光線下將這廟宇照得明亮璀璨,遠遠望去如黑夜中的一顆明珠似的。


    光亮之下,可以看到那廟宇雕梁畫棟,雖說因為時光的緣故,當年刷的木漆已經斑駁,顯出幾絲風霜。


    可從那些鏤空雕刻,依舊可以看得出來這廟宇當年的氣派非凡。


    燈光照耀下,廟宇似是四方都懸掛了藍色牌匾。


    有一麵牌匾正對趙福生的方向,上書三個燙金大字:夫子廟。


    這就是她此行的目的,也是當年鬧過鬼禍的劉氏宗祠!


    雖說趙福生曾從範必死兄弟、鎮魔司的卷宗,以及劉五等人的口中知道當年的劉家富裕,但當真正親眼目睹這樣一座夫子廟的出現時,她才真正對於萬安縣曾經的大戶有了清晰的認知。


    可這樣曾經輝煌一時的劉家,竟因為一場鬼禍而分崩離析。


    “……”趙福生心中一緊,接著又將注意力落到了那夫子廟上看了半晌。


    此時四下無光,唯有夫子廟明亮異常,燈光照耀之下,將四周陰影驅散,可以看清周圍的屋舍。


    要飯胡同的情況詭異,但比她想像的要好些,被困在這裏的人並沒有全部死絕,有活口還躲在暗夜裏。


    照理來說,人都向往光明,這裏又有厲鬼出沒,人都該前往光明之下尋求庇護才對,怎麽會此地大家分散四處,並不躲入夫子廟內呢?


    她看著那些懸掛的燈籠,心中生出一個猜測:莫非這燈籠便似是火源,引誘著幸存的人如飛蛾般撲向那裏?


    紙人張提到過的一個重要消息浮現在她腦海中:當年劉化成帶回的鬼屍就正好鎮壓在夫子廟內。


    也就是說,此時的夫子廟中有鬼,是要飯胡同最危險之地,幸存下來的人估計也知道了這一點,所以不敢過去。


    此地畢竟是在鬼域之中,雖說這會兒厲鬼還沒有出現,但這裏氣氛壓抑,厲鬼的陰冷、恐懼之感似是浸潤入空氣之中,趙福生僅站了片刻,就感覺被這種陰森之感粘附了周身,令她感到打從心裏生出顫栗與恐懼。


    她雖說也馭鬼在身,但身上的厲鬼按照封神榜的提示來說,最多還能借助鬼物一次的力量。


    且借力之後,她如果沒有獲取功德,極有可能還會受厲鬼的氣息影響,失去冷靜的判斷力。


    身入陷境之中,如果她喪失了冷靜,那無疑就死期將近。


    想到此處,趙福生也不敢托大。


    在沒有弄清楚那夫子廟內的情況時,她絕不敢輕易的踏足。


    她猶豫了半晌,決定先同隱藏在暗處的人一樣,鑽進一間屋子,靜待時機。


    無論是從範必死的提醒,還是她粗略看過的幾個卷宗上記載的破案經過,都證明了要想破解鬼案,需要找出厲鬼的規律。


    從差役劉五口中,她得知此地的厲鬼是奪取人頭使人致死。


    按照劉五所說,隻要不將厲鬼頭上的腦袋打掉,厲鬼應該就不會隨意殺人。


    她打定主意先觀望一番,便轉頭看了看周圍,選中一間房屋之後,便大步往那屋子行去。


    那屋門緊閉著,她站到門前,開始推搡屋子。


    屋門被推得‘哐哐’作響,裏麵似是有東西緊抵著,她用力推開一個縫隙,可以聽到裏麵傳來驚恐的喘息聲。


    ‘嘶。’


    從這一聲倒吸涼氣的聲響,趙福生判斷屋裏應該隻躲藏了一個人。


    她心中一喜,有活人就好!


    如果能從活人口中打聽出此地情況,摸清厲鬼殺人法則,對她來說自然是一件好事。


    “老鄉,開門。”


    她又推了兩下,喊了一聲,‘哐哐’聲傳遍了整個大街。


    回音傳響開,四周若隱似無的呼吸聲像是瞬間都停止了,使得這推門聲一下被放大了數倍。


    趙福生感覺得到不少從門縫亦或遮擋物後傳來的驚恐交加的視線,這些人都被她的動作吸引了注意力,此時盯著她看個不停。


    隻是情況與她想像的並不一樣。


    她又是敲門又喊,可屋中的人仿佛並沒有將門打開的意思。


    她皺了皺眉,卻是看向了夫子廟的方向,點了燈的夫子廟方向卻並沒有動靜,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


    趙福生不死心,再去推門,並且邊推邊喊:


    “老鄉,快開門。”


    數下之後,門內的人終於穩不住了,小聲且凶狠的喊:


    “滾開。”


    她不為所動,也小聲的喊:


    “開門。”


    門內再也沒有動靜,那先前以言語催促著她‘滾’的人又開始裝死。


    趙福生猶豫片刻,見夫子廟方向沒有動靜,眼中閃過堅定之色,接著將手握拳,用力一舉,‘呯呯’的開始敲擊房門!


    “快點開門,我是人。”


    那屋門被撞出重響,她這樣一鬧,很快引起了整條街的人注意。


    不過引起人的注意便罷了,就怕動靜會引來厲鬼。


    從滿街潑灑的血液、大半破損的屋舍中殘留的腐屍,以及此地的壓抑氣氛看來,要飯胡同的厲鬼已經殺了不少人,被困入鬼域中的人應該猜到了自己身處鬼禍之中。


    大家此時屏息凝神,興許都是為了躲避厲鬼的追捕。


    她這樣一鬧,極有可能會引來禍事。


    趙福生篤定總有人沉不住氣,隻要有一人害怕,率先出麵,到時就破了僵局,是她問話之時。


    果不其然。


    她才剛敲了兩下,那屋內的人沒有動,隔壁另一間屋子卻無聲的打開了,一個身材矮瘦的男人佝僂著後背如老鼠般鑽了出來。


    他強忍憤怒與恐懼,一臉不安的衝趙福生招手示意,請她入屋,自己則忙不迭的往另一間破門的方向疾衝而去。


    趙福生眼睛一亮,她並沒有鑽入男人讓出來的房屋之中,而是追隨著男人追了過去。


    那男人先是準備將就那破開的大門鑽進去,但眼角餘光注意到趙福生跟來之後,他大吃一驚,顧不得說話,又連忙退轉身出來,往另一側的房子行去。


    趙福生也跟在他的身後,他的表情一下變得異常難看,但仍沒有理睬趙福生,而是加快了腳步,往另一間屋子疾奔而去。


    他選的這些屋子大門早被抓破,上麵殘留了潑灑的血跡,地上擺了枯幹的殘碎肢杆,血跡幹涸發黑,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男人蹲身從破洞口往裏爬,趙福生見自己跟了他許久,此人仍不說話,頓時伸手抓住了男人的雙腳。


    那男人被她一拽,頓時吃了一驚,兩腿用力蹬踢著想將她甩開。


    可惜她馭使了鬼物後,力量變大了一些,而那男人不知是不是被困在了要飯胡同之中,許久以來驚魂不安的緣故,竟沒有力氣與她對抗,硬生生的被她從那破門縫中又拽了出來。


    這是什麽怪物!


    那男人原本是好心想讓屋給她,卻沒料到被她纏住,此時本想找間庇護之所藏身,卻又被人拽住。


    他甩也甩不脫,跑又跑不掉,頓時麵露絕望與恐懼之色,怨恨至極的盯住了趙福生。


    “我又不是鬼,你跑什麽?”


    趙福生被他一恨,不由啼笑皆非,蹲下身來問了他一句。


    那男人一聽‘鬼’字,渾身一抖,竟嚇得當場失了禁。


    “……”


    趙福生沒料到自己隨口一句話竟將人嚇成這個樣子,正怔愣間,那先前還嚇得麵無人色的男人‘哧溜’一聲爬了起來,動作靈敏如灰老鼠般,飛快的躥進了屋子裏。


    地麵被拉出一條長長的濕滑拖痕。


    她雙手撐地,偏轉頭往破開的大洞去看,隻見那男人凶神惡煞,不知從哪裏撿來了一根木棍,高高舉著呲牙咧嘴的看她。


    這人眼睛通紅,口水順著他嘴角往下淌,顯然在要飯胡同呆久了神智已經不太正常,大有她敢追進去就要與她拚命的架勢。


    這裏的人談鬼色變。


    相同的招數恐怕隻能用一次,其餘人看到她纏著這男人不放,不會再中她的計。


    趙福生猶豫了一下,最終仍選擇了暫時退避,沒有與這男人正麵再相對。


    這男人隻是普通人,她鬧出的動靜已經夠大了。


    對於要飯胡同的厲鬼她還心存疑惑,有許多情況還沒摸清,沒必要在此時繼續鬧事,萬一驚醒了厲鬼,在她沒有充足準備的情況下極有可能陷入被動。


    反正她還有時間,可以選擇等待下一次時機。


    她挑了間空屋,鑽了進去,將門房掩上之後,這才開始清理起自己進入鬼域之後見到的情景。


    鬼域之內血跡斑駁,被困的這段時間是死了不少人的。


    但剩餘的活口好像保持了一人一屋的居住屬性,這令得趙福生有些詫異。


    以她前世的經驗來看,人都有從眾屬性,尤其是危險時刻,眾人在安全感缺失的情況下,更應該緊抱成團才對。


    可今日她試圖尾隨別人暫時共居一屋,卻受到了其他人的抗拒。


    她不免心中猜測:這是不是因為單人住一屋才更安全些?


    從要飯胡同被鬼域籠罩,所有人被困在此地,再到厲鬼出手殺人,這中間的時間,必定是出了不少血案,才會使得幸存的活口被迫摸索出了應對厲鬼殺人法則的辦法,所以這些人才能在要飯胡同出事後活到如今。


    而一人一屋的居住特點,證明了要飯胡同的厲鬼殺人以一屋為目標,而非以人數量為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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