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一章


    “發現、發現——”陳多子渾身直抖,連句話都無法說清楚。


    範無救雙手握拳,兩眼圓睜,盯著她看,嘴唇也跟著嚅動,半晌後重重一拍船舷,忍無可忍:


    “你發現了什麽?究竟發現了什麽?害,你快說呀!”


    他害怕鬼,但是力氣卻大,一拍之下船舷直抖,險些將魂不守舍的張傳世震摔出船中。


    “小範,你這個狗崽子。”


    張傳世醒悟過神,罵罵咧咧。


    這兩人成日吵鬧,其他人已經見怪不怪了。


    範必死眉頭都沒有皺,見弟弟急躁,便心中一動,接話道:


    “該不會發現盧育和那邊,也有一波送禮的隊伍吧?”


    他這話一說完,陳多子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極力隱藏的恐懼感被戳破後的神色,似是有些輕鬆,又有些後怕,少頃後,拚命的點了點頭。


    “對、對,正如這位大人所說。”


    她內心的恐懼被範必死點破,便像是熬過了一大劫,低聲道:


    “我當時又慌又怕,總覺得這事兒透著邪異,想去尋老爺商量,結果我拿著長長的禮單往外走時,便見老爺也回來了——”


    當時的盧家沒點燈,盧育和從黑暗之中緩緩走出,手裏拖了個長禮單子,將陳多子嚇得魂都快沒了。


    後來家裏沉睡的人這才像是驚醒,屋中紛紛亮起燈光。


    有了燈光映照,陳多子見盧育和手裏提著的禮單,整個人一下僵住。


    兩夫妻麵麵相覷,看著對方手裏拿著的物件兒,便無須多言,這一刻兩人都猜到對方先前經曆過什麽,繼而開始發抖。


    “我們回了房中——”


    盧珠兒還在內屋,兩夫妻擔憂驚到女兒,也不敢大聲說話,便私下小聲的說話。


    陳多子問起盧育和事情經過,盧育和道:


    “我直奔前門,怕將左鄰右舍吵到了,開門一看,便見一隊穿紅掛紫的人挑著擔子站在外頭。”


    “一個身材豐腴的女人,上了年紀,約四十歲,塗脂抹粉,聲音高亢——”左右兩個神色僵硬的小廝各提了一盞燈籠站在‘她’身後。


    燈光照耀下,一隊送禮的隊伍將正門前街堵成了一條長龍。


    中間每隔丈許便各有一對提燈的小廝,遠遠看去陣仗驚人。


    那‘婦人’一見盧育和開門,便大喊‘賀喜’,自稱是臧老爺派來給盧珠兒下聘禮的。


    說完,便見那些人將禮擔抬入。


    “足擺了一庭壩都是,怕是有幾十抬了——”盧育和當時說到這裏,將手裏禮單一遞:


    “對了,禮單在這兒呢。”


    他話音一落,將手裏禮單一遞,目光卻本能的落到了陳多子的手中。


    陳多子也鬼使神差的舉手,兩人手裏禮單下對,眼中都露出惶恐不安之色。


    二人手裏握著的都是一條長長的黃紙。


    紙張厚薄不均,略有些粗糙,一般人若要下聘送禮,不會這麽不講究。


    且那黃紙上是以每張約巴掌長的方形紙張相拚湊粘貼而成的,每張紙的接縫處隱隱透出殷褐色,散發出陣陣血腥味兒。


    紙麵並沒有寫字,是張空紙。


    兩夫妻見此情景,心中又慌又怕。


    盧育和強笑:


    “是不是有誰惡作劇了?”


    夜半三更,對方人多勢眾,又怎麽可能來與一個區區盧家開這樣的玩笑呢?


    陳多子道:


    “更何況那上陽郡文興縣臧家與我們盧家有姻盟之約,這事兒、這事兒——”她抿了下唇,“誰都不清楚呀,這樣的事先前又沒定性兒,我們定然是不會往外說的,誰又會知道臧老爺要來下聘呢?”


    最離奇的不隻是如此。


    夫妻二人正焦頭爛額之際,屋內的盧珠兒久等不見父母進來,心中不安,遂主動從內室出來。


    她一出來,便隻是嚶聲啼哭。


    “我跟老爺問她幾回發生了什麽事,她也不說話,隻掩著臉,不時探頭看我,麵現埋怨之色。”


    陳多子這樣一說,趙福生就知道事情變大了。


    “她怪你幹什麽?”範無救稀奇道。


    陳多子就眼圈發紅,說道:


    “珠兒說,家裏來了客,我們也不攔住,讓客人闖進屋裏來了。”


    還說:


    “娘去得早,當時在母親臨終前,爹和多姨曾指天發誓,說定會好好待我,如今怎麽就說話不作數了?”


    她心生埋怨。


    陳多子本來慣會看人臉色,再加上那一夜驚魂離奇。


    如果隻是先前送禮也罷,事後她與盧育和一相遇,就知道這事兒透出一種危險、詭異。


    此時聽盧珠兒一說,她臉色慘白。


    她開始聽盧珠兒埋怨時還有些傷心,隻覺得胸口兒絞痛,此時意識到事情緣由,她不是傷心、失望,而是駭怕了。


    “大人,她說她照我們吩咐躲在屋中沒有外出,突然聽到門口有人拍門,便暈暈乎乎去將門打開了。”


    盧珠兒一開門後,便見外頭站了個女人,四十歲上下,濃妝豔抹,穿了紫紅色的衣裳,身後各跟了一個提燈的小廝,看到她便咧嘴笑,直道:


    “好俊、好俊。”


    “她自稱是臧老爺家來下聘的。”


    盧珠兒當時就問她哪個臧老爺,她就道:


    “是文興縣的張老爺,是早跟盧家定下的娃娃親。”


    還說早前跟盧育和夫婦通過口訊兒,如今她受臧老爺之托,來送聘禮。


    說完,這婦人又似是想起了什麽,撩起衣袖:


    “對了,禮單在外頭你爹娘手中,我這裏還有一個物件兒忘了送你。”


    婦人話音一落,便拉住了盧珠兒的手。


    她的手柔軟細膩,卻有些冰,不帶半分活人氣息。


    可當時盧珠兒自己也驚慌失措,被突如其來的變故衝擊得暈頭轉向,完全不知如何應付此事,便沒想到其他。


    女人順勢將手腕上一個血紅色的玉鐲褪了下來,戴到了盧珠兒的手腕上,還道這是臧家傳家寶,定要盧珠兒戴上。


    說完之後,她又自言事情辦完了,要回去交差,便領了兩個提燈的小廝迅速退去。


    屋門也不知何時關上的,等盧珠兒醒過神來時,外頭哪兒還有人影?


    甚至連三人退出去的腳步聲都沒聽到。


    家裏下人、陳氏母女像是早睡死了,沒有半點兒反應。


    屋下也沒點燈,那夜月亮被烏雲遮擋,院中又黑又靜。


    就在這時,後門方向突然傳來‘砰’的一聲巨大關門聲,聲音劃破這詭異黑夜的寧靜。


    隨即屋中下人的喝斥聲響起:


    “誰?”


    這一聲喊話打破了寂靜,接著有人起床的嘈雜音、咳嗽聲紛紛響起,盧珠兒這才緩過神。


    她一回神,才發現自己在門口不知站了多久。


    此時正值冬夜,外頭極其寒冷,養在深閨的小姐本來身體孱弱,吹了一會兒夜風,身體裏的血液都像是要被凍結一般失去了知覺。


    她聽到了遠處傳來的腳步聲,還有人低低的談話。


    可她先前見了那詭異婦人與小廝,心中正害怕,便躲入了內室。


    之後盧育和與陳多子提著禮單回來,說起先前那兩隊詭異的隊伍送禮一事時,都心有餘悸。


    兩人經曆這夜半驚魂,正自不安之際,盧珠兒也在備受煎熬,這兩夫妻也遺忘了盧珠兒還在內室。


    直到盧珠兒驚惶交加之下忍無可忍從室內出來,悲憤哭訴父親匆忙為自己定親不說,且媒人夜半上門,十分冒昧。


    三方一匯合,分別說起此事時,幾人終於大驚失色。


    “大人,我、我雖與我家老爺分頭行動,也沒見到珠兒開門後看到的女人,可、可是——”


    陳多子說到這裏,掩麵而泣:


    “可是我們三人事後對照,無論年紀、穿衣打扮,還是身材、樣貌,分明都是同一個人啊。”


    這對於盧家來說,真是一件極其可怕的事。


    “怎麽我們三人同一時間,竟遇上了同樣的人呢?這世上——”


    陳多子結結巴巴的,看向趙福生:


    “豈不是遇了鬼嗎?”


    ……


    她說到這裏,武少春才終於覺得這樁案子多了幾分詭譎離奇的驚悚感。


    他扭頭麵向趙福生,抓了抓臉:


    “大人,此事確實有些古怪。”


    不用他說,趙福生等人也聽得出來盧家這事兒是夠古怪的。


    劉義真雙手抓著勒住臂膀兩側的麻繩,輕鬆的將捆著的鬼棺掂了兩下,看向趙福生:


    “福生,你覺得這事兒是鬼嗎?”


    “是‘鬼’,但不是鬼。”


    趙福生的話模擬兩可。


    範必死、劉義真二人先是一怔,接著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武少春似懂非懂,但他憑借幾次辦鬼案的敏銳,也隱約悟出一些趙福生言外之意。


    孟婆偏頭想了想,表情陰晴不定。


    陳多子一臉茫然,她非鎮魔司中人,對趙福生等人又畏懼,此時對她的話完全不解,卻不敢開口去問。


    她左右看向其他人,範無救抓耳撓腮,有些著急,不停的向哥哥使眼色。


    張傳世則低垂著頭,嘴唇緊抿。


    小孩蹲坐在地,後背緊靠著趙福生的板凳,兩隻手不知玩著一根從哪兒摘來的樹枝。


    “大人,我、我不明白——”


    陳多子雖說惴惴不安,但事情涉及盧珠兒,她也隻好強忍恐懼硬著頭皮發問。


    趙福生笑意吟吟的盯著她看,直將陳多子看得毛骨悚然了,才說道:


    “先不管明不明白,你接著往下說後來的事。”


    “後來、後來的事——”陳多子在甲板上吹了許久的風,又想起當夜的情景,此時早驚得手涼腳涼,一時半會兒隻覺得頭暈腦漲,沒有反應過來。


    趙福生提醒她:


    “你說你們夫婦二人與盧珠兒分別在同一時間開門,都遇到了個送禮的穿紫紅衣裙的濃妝女人。”


    “對對對——”陳多子經她一提醒,便又想起來了。


    可她嘴唇囁囁,卻不知從何說起。


    趙福生就再次提示她:


    “這個女人送了一個手鐲給盧珠兒。”


    “對。”提起這個手鐲,陳多子的音量竟是提高了些,臉頰肌肉抽搐,聲音有些尖銳:


    “大人,當時珠兒說女人送了個鐲子,似是血玉,還很通透,似是價值連城——”盧珠兒當時與盧育和、陳多子說起這話時,又害怕又彷徨。


    夫婦二人當時對視了一眼,連忙示意女兒將袖口拉起,讓他們看看那血玉鐲子。


    “當時珠兒聽話的撩起衣袖,我倆照燈一看,哪有鐲子呢?倒是她手腕處不知何時被磕碰了一圈紅印。”


    陳多子說到此處,打了個寒顫。


    事情的發展再一次變得離奇。


    武少春與孟婆相互對望,二人皺眉不解:


    “沒有血鐲子?”


    “紅印?”


    “是紅印。”陳多子十分肯定:


    “當時看著色澤不深,像是被人大力捏過。”


    盧珠兒當時一見鐲子失蹤,隻留下印子,心中很是害怕。


    她分明記得當時門打開後,女人拉著她親熱說話的樣子,也記得女人提及文興縣臧老爺,還說了這定親之物中,定有一個重要的血鐲,要這婦人親自運送,並交到她手上的。


    從女人離開後不久,她一直守在盧育和夫妻房中,一步沒有外出,雙手緊握,那鐲子又掉去哪裏了呢?


    三人想不出個所以然。


    這一夜的種種事太過詭異,三人靜坐一宿,思來想去拿不定主意,不知這事兒該不該報鎮魔司。


    “到了天亮之後,我們商議還是先向郡守府通報一聲消息。”


    陳多子勉強道:


    “我家太爺在世時,曾與官府有過往來,他為人品性正直,不知當年有沒有留下幾分香火情,我家老爺想去碰碰運氣。”


    臨出發前,陳多子將他叫住,鬼使神差的叫醒了不知何時趴在桌上睡過去的盧珠兒,讓她再次撩起衣服,看看她的腕子。


    “一夜功夫——”陳多子吞了口唾沫:


    “大人,僅一夜功夫,我珠兒手腕處,那紅印深了些,寬窄一致,我拿手一量,竟真的像是曾經套了一個鐲子。”


    盧育和心中害怕,待到天亮之後才敢出門去拜訪太守。


    出行前從家中正門出去,便見鄰居罵,說昨夜興許是哪家人出殯,灑了滿地紙錢,主家不懂規矩,也不知清理幹淨。


    就是這兩句話,嚇得盧育和不輕。


    昨夜盧家那樣大動靜,周圍左鄰右舍竟似是全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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