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人人臉上露出恐慌、難堪又夾雜著害怕的神情,似是想要逃避,又隱隱夾雜著一種仿佛隱私遭人窺探後,意欲掩蓋醜聞的凶狠。


    蒯六叔的表情也由白轉青,由青轉紅,最終強作鎮定:


    “大人莫非是為了蒯莊氏而來的?”


    趙福生自稱來自鎮魔司。


    大漢朝鎮魔司地位崇高,可非區區一個五裏店屯的屯長可能使喚得動的。


    鎮魔司專辦鬼案,趙福生來此目的明確,她又特意提到了‘莊老七’的存在,證明她來之前,是對蒯良村發生的醜事是已經心中有數了。


    “蒯莊氏?”趙福生笑著應道,接著目光一轉,視線落到了六叔娘身上,明知故問:


    “六叔指的是哪個蒯莊氏?”


    她一句反問頓時將蒯六叔的幾個兒子惹惱,幾人控製不住脾氣,倏地起身,指著趙福生大喝:


    “你嘴巴放幹淨些!”


    範無救這暴脾氣可無法容忍有人指著鎮魔司的人,他也跟著站了起來:


    “說了又咋地?大人問話,你們敢不答?想打架不成?”


    武少春也將手裏的熱帕子展開,擰成一股繩,擺出防備的架勢。


    蒯六叔突然長歎了一聲:


    “都少說兩句。”


    他先招呼了自己的兒子,又以眼神示意憤怒的村民,接著看向趙福生道:


    “大人既然前來,心中對於我們村裏發生的事應該清楚了。有話大家好好說,又何必這樣出口傷人?”


    趙福生冷笑:


    “你們搞出鬼禍,致使無辜者死亡,人命關天的事你們不內疚,竟然怪我說話難聽?真是稀奇。”


    “……”她的話令蒯六叔臉上露出內疚之色,六叔娘抱著孫子,許久之後啜泣出聲:


    “冤孽啊、冤孽。”


    蒯良村其他人表情各異,趙福生一一掃過,眾人避開她視線,並不出聲。


    半晌後,蒯六叔眉頭緊鎖,打破了沉默:


    “大人,這個事情照理來說不應該流傳到外村去,莊老七他——我是說莊守強,他怎麽會知道的?”


    他搬了根矮凳坐著,雙膝微分,眼裏有煩惱也有不解。


    但他既然主動開口,想必願意提起這樁鬼案,趙福生與莊老七打過交道,知道涉及村中女子名節,這些人嘴會很緊。


    如今蒯六叔自己想通,也是一件好事。


    趙福生心中揣測著蒯六叔的意圖,說道:


    “莊老七與他表兄開玩笑時,兩人翻了臉——”


    她將莊老七與苟四打鬧引起騷動一事簡略帶過,接著直言相問:


    “他提到蒯良村發生了鬼案,是因村中私刑而起的,有這回事嗎?”


    趙福生這話一問,村民們麵麵相覷,久久無語。


    蒯六叔愁眉緊鎖,也不出聲。


    村裏他是領頭人,所有人都在偷看他的臉色。


    要想得到鬼案線索,得先撬開蒯六叔的嘴。


    趙福生不怕與活人打交道,但蒯良村有詭異,她擔憂村中的人恐怕早就已經死了,眼前看到的這些村民也未必是真,極有可能是鬼域影響下產生的幻覺。


    她心中想著事,目光也跟著落到蒯六叔身上:


    “不瞞你說,鬼案已經越來越嚴重,到時會死很多人!”


    趙福生語氣嚴厲。


    提到‘死很多人’時,蒯六叔的嘴唇動了動,神色有了些細微的變化。


    趙福生將他的表情看在眼裏,又補充了一句:


    “如今與蒯良村隔河相對的莊家村已經出了事。”


    她一提到莊家村,六叔娘頓時坐不住了。


    “莊、莊家村出事了?”她緊緊抱著孩子,將年幼的孫兒當成了精神支柱,無措的問:


    “我娘家的兄弟姊妹呢?”


    “沒有了。”


    趙福生意識到六叔娘可能是一個突破口,索性轉頭看著她:


    “我們來時就先去了莊家村,那裏已經隻剩一個荒廢的空村子,村中沒有一個活人了。”


    跟著來到蒯六叔家的其他村民頓時炸開了鍋,六叔娘臉上露出恐慌之色。


    眾人議論紛紛,六叔大腿緊繃,下意識的屁股抬離凳子,半起身問:


    “莊家村人呢?”


    “人在何處我不清楚,但以我經驗看來,沾染上鬼案,十有八九已經遭遇了不測。”趙福生直言道。


    “這怎麽可能?”其他人有些不信,紛紛交耳接舌,蒯滿財也從屋外探了個頭進來:


    “莊家村一百多口人呢,怎麽可能全就死光了?”


    “不瞞大人說,我們村確實出現了怪事,但是、但是這不對頭啊。”蒯六叔一聽莊家村出事,且死了一百多人,立即坐不住了:


    “從出事後,我們村子便被封閉了,消息怎麽就傳出去的?大人莫非是在誆騙我們嗎?”


    趙福生搖了搖頭:


    “騙你們沒有好處。”


    她看得出來自己帶來的消息令蒯良村的村民大受刺激,索性直言道:


    “莊老七交待了蒯良村發生的鬼案經過。他說你們私自用刑,處死了他的堂姐,導致他的堂姐死不瞑目,繼而厲鬼複蘇,對不對?”


    這是一樁醜聞。


    提到莊四娘子之死,其他人頓時再次陷入沉默。


    六叔娘細聲細氣的哭。


    她的娘家出了事,這顯然令她難以保持沉靜。


    老妻的哭聲刺激著蒯六叔的神經,他咬緊了牙關,突然承認:


    “是的。”


    他這一說話,其他人頓時有些急了:


    “六叔——”


    “都別說了!”


    蒯六叔大喝道:


    “莊家村出事了,咱們這點兒醜事,能有這麽多條人命重要麽?如今莊家村隻是出事,未必是死了。”


    他關鍵時刻鎮得住場子,話音一落,本來欲說話的人頓時蔫了下去,不敢吱聲了。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莊家村的人屍體沒找到,便有可能還活著,這個時候瞞什麽?隻要人活著,丟人現眼有什麽關係?麵子將來還能再掙,如果莊家村的人死了,我就是死了,將來也無臉見列祖列宗!”


    蒯六叔說話鏗鏘有力。


    他喝斥完村民,又轉頭看向趙福生:


    “大人,可是這個事情他是怎麽知道的?消息沒有外傳過呀。”


    “這就不得不說一個怪事了。”


    趙福生轉頭看向屋外,目光落到了探了一個腦袋進來的蒯滿財身上。


    “滿財?”


    蒯六叔將她目光看在眼裏,接著招呼:


    “滿財,你進來。”


    他想起雙方見麵時,趙福生幾人對蒯滿財的名字十分在意,範無救甚至曾說出蒯滿財已死的話,當時還險些引起雙方衝突。


    那會兒蒯六叔還當這一行人有意挑事兒,此時涉及鬼案,蒯六叔意識到問題恐怕不是自己想像那麽簡單的。


    屋裏擠滿了人。


    照蒯滿財的輩份,他本來沒資格進屋,但這會兒情況特殊,蒯六叔一喊他,他便立即進來了。


    “滿銀,你去將你二伯、三叔娘、五叔一起叫來。”蒯六叔喊完蒯滿財進屋後,又向另一個站在門外的少年吩咐著。


    那少年看起來隻有十五六歲,話並不多,聽到蒯六叔吩咐,便一點頭,撒腳丫便往外跑了。


    等他一走,蒯六叔才道:


    “這是蒯大家的小子——”


    說完,又怕趙福生不知蒯大是誰,解釋著:


    “蒯大就是你提到的四娘夫家大伯。”


    他沉吟了一下,解釋著:


    “蒯大是蒯舉明的兒子,蒯舉明是我還沒出五服的堂兄。”


    蒯良村的親戚關係錯綜複雜,此時蒯六叔心煩意亂,沒有詳細解釋雙方親戚關係的閑情逸致,便隻說了個大概。


    趙福生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他接著說道:


    “我這堂兄命苦,生了五兒三女,女兒們倒是早早嫁出去了,兒子成年卻要花錢的。他早年為了給五個兒子張羅娶媳婦,沒少受挫磨。”


    蒯六叔提起這位堂兄,語氣中帶著幾分感慨之色:


    “大人已經知道了,我們村盛產白蘇,但除了白蘇之外,每年我們村還要下河撈魚的。”


    正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沿蒯良村的這條江河孕育了兩側河岸的百姓,每年秋冬時節,村民們也下河撈網捕魚,若是運氣好,撈的魚多,賣一大部分出去,各家再分一分,到了年節家家戶戶日子便好過了。


    “我這堂兄幹活賣力,他們夫妻每年白蘇采得最多,兩夫妻勤勞苦幹,前頭四個兒子都先後找了媳婦。”


    此時趙福生已經確定了厲鬼身份,自然便要了解莊四娘子生平,繼而摸出鬼的殺人法則。


    可蒯六叔不知為何竟然從蒯舉明開始說起,她並沒有打斷,而是想了想,順著蒯六叔的話問:


    “這找來的四個兒媳婦品性如何?”


    以趙福生聰慧,自然猜得出來這蒯舉明應該就是莊四娘子的公公。


    這也算是莊四娘子曾經生活的環境,興許妯娌間的相處也是她死後厲鬼複蘇的緣由。


    蒯六叔聽她一問,毫不猶豫的就道:


    “這四個兒媳都很好,勤勞吃得苦,彼此和睦,孝順公婆,彼此間從沒吵嘴臉紅,很是體貼的。”


    這樣的回答出乎了趙福生意料之外。


    她有些懷疑似的盯了蒯六叔一眼,顯然對他的話是不大信任的。


    張傳世也不相信,他雙手揣著袖口,一臉不信的道:


    “哪有這麽好的事?”


    “真的!”蒯六叔加重了音量。


    “是真的。”


    一旁抱著孫子的六叔娘也附和了一句,哭著說道:


    “我們雖說沒出五服,但又不是嫡親的堂兄弟,我們說這些假話有什麽好處?”


    她吸了一下鼻子,抹了把眼睛:


    “我那堂兄嫂真的很好,可惜就是命不好。”


    蒯六叔沉默了片刻,又道:


    “前頭四個兒子娶了媳婦,剩餘的蒯五還單著,夫婦倆便開始為這兒子婚事泛愁了。”


    蒯五比幾個哥哥要小很多,是兩口子的老來子。


    到了他成年時,蒯舉明夫妻已經年紀不小了。


    “十年前,我有一天傍晚務農歸家時,遇到我堂兄在地裏挖土,閑聊了幾句,他跟我說,等他家老五娶妻,他們兩夫妻便能放下心中大石,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這兩口子勤勞能幹,一年過得十分節約。


    “我那堂兄當時還不到六十呢,卻滿頭白發,比人家七八十歲的人還要老得多,牙齒都掉光了。”蒯六叔歎了口氣:


    “他說兒女都是來收債的。”


    好在五個兒子中,僅剩一個兒子,兩夫妻再努把力,苦日子就快到頭了。


    “我家這婆子是莊家村中人,大人應該知道了。”


    蒯六叔話鋒一轉,突然轉到了六叔娘身上。


    趙福生微微頷首:


    “聽莊老七說過,他說他堂姑嫁來蒯良村後,後介紹了自己娘家的侄女嫁給了蒯五。”


    她這樣一說,頓時將蒯六叔心中最後一絲懷疑也打消了。


    “是的。”


    蒯六叔應道。


    這會兒話題終於轉到莊四娘子身上,六叔娘便忍了傷心,說道:


    “我這侄女也是命苦。她爺與我爹是一個娘生的,她爹脾氣不好,兩口子時常打她,從小到大,她一件新衣裳沒穿過。”


    莊四娘子在苦難中成長,秉性溫柔純良,聲名遠播。


    “那一年,我帶著長順回娘家,遇到這孩子了。”六叔娘擦了把眼淚:


    “長順是我的長孫。”她指了一下站在門口的一個男青年,那青年有些靦腆的點頭。


    “當時她牽了個娃,是她大哥的兒子,我們遇到後一路走回去,途經她家的時候,她大嫂一臉凶狠出來了,一來就給了她一耳光。”


    其實從來蒯良村的路上,趙福生聽莊老七提起莊四娘生平時,就已經知道莊四娘子未出嫁前在娘家不受寵,日子不好過了。


    但此時聽六叔娘提起這段過往,得知連莊四娘子的嫂子都能當著外人的麵隨意打她之後,眉梢動了動,問道:


    “那時她多大啦?”


    “已經十六七的大姑娘啦,這個時候成年了,有了臉麵自尊,怎麽還好打人臉呢?大人你說是不是?”


    六叔娘提起當年的往事,又十分沉重的歎了口氣:


    “我當時見她打人,便很是吃驚,將四娘子護在身後,問她嫂子怎麽打人,她嫂子說,這丫頭偷嘴,吃了她一個雞蛋呢。”


    “就是一個雞蛋,也不好隨意打人呀?”武少春接話道。


    “家裏窮啊,不要說雞蛋,就是家中摘回來的野菜都是有定數的。”六叔娘又歎了口氣:


    “當時莊四娘子捂著臉,細聲細氣的哭,說是沒有偷吃,她剛帶著侄兒從外回來,還沒進屋,怎麽偷得了呢?”


    莊四娘子的大嫂隻當她狡辯,追著她打,還扯她頭發。


    當著兒子的麵,將自己的小姑子打得直哭。


    六叔娘當時連忙將人護住。


    她那會兒嫁了人,嫁的又是較為富裕的蒯良村中頗有聲望的六叔,在娘家也很有臉麵,有她出麵,莊四娘子的大嫂頓時住手。


    雙方因為一個雞蛋吵吵鬧鬧,最終鬧到了村長處。


    “我替四娘子出麵作證,我們在河邊遇到,一路走回來,她應該沒有時間偷雞蛋。”


    可莊四娘子的嫂子堅稱家裏一隻麻花母雞兩刻鍾前生了蛋,蛋卻不見了,不是四娘子偷的,又是誰偷的?


    眾人吵鬧不休。


    後麵經過村長調解,又詢問了莊四娘子的家裏人,確定她半個時辰前帶了侄兒出門采桑葉,母雞生蛋時不在家中。


    她時間上對不上,雞蛋又確實不見了,大嫂滿地打滾,說是要莊家人給她一個說法。


    那會兒不算農閑時節,上午時間大家都有事做。


    每個人的行蹤軌跡都說得出來,最後查來查去,查到那個時間段隻有莊四娘子的弟弟在家中。


    他那個時候是十一二歲的年紀,跟村裏幾個年歲差不多的混小子一起鬼混,不務正業,像青皮流氓似的,逗貓惹狗,在村中討厭極了。


    最後莊四娘子的父母將他喚來,他承認自己偷拿了個雞蛋,扔進灶裏烤來吃了。


    失蹤的雞蛋終於查出了下落,大嫂哭天搶地要公婆賠她。


    公婆嫌這一件小事丟人現眼,他們惹不起凶悍潑辣的大兒媳,又怕小兒子偷蛋一事壞了名聲,最後便怪莊四娘子不安份,覺得她不肯認下這個罪名,導致弟弟被牽扯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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