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趙福生看了龐知縣一眼,他熬得腫眼皮泡,眼中裹著淚水,一雙眼袋似是金魚泡,滿臉期待之色。


    她搖了搖頭:


    “我隻能處理鬼禍,不敢保證一定來得及救你的夫人。”


    這一次鬼物殺人十分凶殘,此時躺在地上的於維德都是出的氣少,進的氣多。


    ‘鐺鐺——’


    鑿擊聲還在響起,每響一下,他的胸膛便重重往上一突。


    鬼陵的封印應該還沒有被完全的破壞,厲鬼的力量受到了更高品階的鬼物壓製,因此殺人的實力沒有完全的發揮出來,所以於維德才能堅持到如今。


    但鬼與人之間的力量並不對等,再拖延下去,厲鬼肯定會從於維德的體內將他胸口鑽破。


    到時於維德的身體之中不知會發生什麽異變——不過趙福生可以肯定,到時老鄉紳必定是命保不住了。


    “走!立即去鬼陵。”


    救人如救火,時間緊迫,趙福生不敢停留,立即起身,示意範必死跟自己走。


    範必死心中畏懼,但他與趙福生曾結下嫌隙,此時不敢拒絕,猶豫了片刻便隨即站起身來。


    他轉頭喊:


    “老張也來。”


    “……”


    張傳世又想打人了。


    這小子今日與他有仇,平時好事沒叫他,今日與鬼打交道的事情,已經連來了兩輪了。


    “我……”


    張傳世絞盡腦汁想要拒絕,範必死看著趙福生:


    “我們剛回萬安縣,就是要去鬼陵,許多事情也要弄清楚。”


    而這一趟寶知縣之行張傳世躲掉了,他留在萬安縣,鬼陵爆發的鬼禍他最清楚了。


    “老張一路。”


    趙福生點了點頭。


    事實上範必死不說話,她也要找張傳世同行的——鎮魔司如今可用的人手太少了,來來回回就那麽幾個。


    “我——”


    張傳世正想嚎,卻對上了趙福生冷冰冰的目光。


    她平時與人說話態度溫和,但意誌堅定,一旦決定的事是沒有更改餘地的。


    自己之前在她手上就吃過虧,隻是仗著狗頭村之行兩人共同辦過鬼案,一起死裏逃生,才放肆了一些試探她的容忍度。


    這會兒一見趙福生的眼神,張傳世就知道自己再鬧也沒有用,而且在這樣的關鍵時刻,一旦鬧下去耽誤了時間,極有可能將她惹怒。


    好漢不吃眼前虧。


    張傳世意識到這一點,立即一個打滾翻身坐起,雙腿一蹬站了起來:


    “我跟大人同行。”


    “我也去——”


    龐知縣見此情景,也連忙喊:“我可以替大人解說這兩夜發生的詳情。”


    趙福生點了點頭:


    “走。”


    她才從寶知縣回來,馬車都還沒解套,此時正好停在鎮魔司大門外頭。


    此時天色已經淨黑。


    趙福生看著神情忐忑不安的眾官史、鄉紳,溫聲吩咐:


    “你們就留在鎮魔司內等我的消息,不用與我同行。”


    大家還擔憂她逼眾人隨行,一聽她這樣說,不由皆鬆了口氣,連忙道:


    “多謝大人。”


    師爺有些擔憂龐知縣的安危,也想同行,龐知縣擺手:“你立即回府衙,替我看好夫人——”


    雖說厲鬼要想殺人一般人壓根兒看顧不住,但事到如今,師爺能做的事便隻有這些了。


    “是。”


    師爺應了一聲。


    趙福生吩咐雜役送茶水點心,又令範無救將鎮魔司守住。


    她領了範必死、張傳世及龐知縣出了大門,範無救看著哥哥欲言又止,範必死隻道:“聽大人的吩咐,好好看住鎮魔司,不要讓大人的黃金丟失了。”


    範無救強忍恐慌,點了點頭,看著哥哥:


    “你一定要回來啊。”


    “會的。”


    範必死點了點頭。


    “搞得這麽生離死別幹什麽。”


    趙福生歎道:


    “這樁案子,我還是有幾分把握解決的。”


    範必死就等她這句話。


    她一說完,不止是範必死,就連張傳世的眼睛一下也亮了,一掃先前沉重的步伐,靈活如猴般躥上馬車,還向她招手:


    “大人快上來。”


    “……”


    趙福生無語的看了他一眼,在臨上馬車前,她鬼使神差的轉頭看了一眼身後鎮魔司的方向。


    天色漆黑,鎮魔司的大門左右已經掛上了兩盞燈籠。


    隻是燈籠內縈繞了一層密密集集的水珠,裏麵的火光受到壓製,使得那火小得可憐,幾乎勉強將大門前照出一點亮光罷了。


    大門上方的匾額此時隱入黑暗中,那原本勉強可辨認的‘鎮魔司’三個大字已經被黑氣遮擋,幾乎看不清楚。


    她目光閃了閃,接著上了馬車。


    趙福生一上車,範必死與龐知縣才跟著先後上車。


    趕車的車夫有些害怕,趙福生就道:


    “不要怕,將我們送到城南陵園半裏處將我們放下就可以了。”


    範必死欲言又止。


    他似是已經了解趙福生脾氣,並沒有多說,張傳世則道:


    “大人為何不直接讓他將車駛進鬼陵?”他雙手抱胸,有些不解:


    “我們人又不多,總要找鬼的,到時需要有人探路。”


    龐知縣點了點頭。


    車夫則是嚇得直抖,但在龐知縣及鎮魔司三人組麵前又不敢出聲。


    趙福生沒有生氣,她隻是深深的看了張傳世一眼,提醒他:


    “我們才是鎮魔司的人。”


    “什麽意思?”


    張傳世有些不解:


    “他也是鎮魔司的人啊。”


    趙福生索性直言道:


    “我們才是令司、令使,是辦鬼案的人,他們隻是雜役,負責趕車、做雜活的。”


    “可以前趙啟明他們都是這樣做的,不分這些,鎮魔司誰用得上誰去。”張傳世輕輕撓了一下自己結痂的臉皮:


    “畢竟總要有人死。”


    “……”


    車內靜默了片刻。


    趙福生看了龐知縣及範必死一眼,兩人沒有出聲,無論是鎮魔司這三人,還是被張傳世提到的趕車的車夫自己,都似是默認了張傳世的說法,沒有反駁的架勢。


    “可這規則是不對的。”


    趙福生搖了搖頭: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無論是朝廷還是縣衙,都應該各司其職。”


    張傳世還有些不明白,趙福生就道:


    “非必要時刻,我不想打破規則。”說完,她深深看了張傳世一眼:


    “就像辦鬼案時,我不會隻用你們去送死。”


    她一句話瞬間說服了張傳世。


    範必死與張傳世相互對望了一眼,二人眼中都有驚懼之色。


    在大漢朝鬼禍橫行,禮儀、規則崩壞的至今,趙福生好像有意在用一種她自己為自己製定的規則在約束自身。


    如果沒有這種規則,按照張傳世的說法,辦鬼案危險時,她應該以令使為消耗品。


    可一個多月以來,每次鬼案她都親自上陣,沒有假手於人。


    且縣府衙之中登記在案的令使,除了一個劉義真外,其餘三人都隨她辦過案,卻一個都沒有死!


    這在鎮魔司可說是前所未有的奇跡。


    如今她堅守底線,張傳世卻在勸她打破法則。


    法則一亂之後,除了最先倒黴的鎮魔司雜役之外,這幾人未來一個都好不到哪兒去。


    想到這裏,張傳世頓時生出一身冷汗,連忙讚道:


    “大人英明,是我愚蠢。”


    趙福生笑著看他,他有些不大自在,失去了以往圓滑的模樣,目光不敢與她對視。


    她笑了笑,沒有再多說這個話題,而是吩咐車夫:


    “走吧。”


    有了她先前的態度支持,極大的安撫了車夫不安且緊張的情緒,且對趙福生心生感激,心中發誓定要好好報答大人。


    因此她話音一落,車夫一點頭,馬車啟動,往城南疾馳而去。


    車輛一動,趙福生隨即問張傳世:


    “老張,你這兩天住在哪的?”


    張傳世還在怔忡之中,突然聽她喊自己的名字,連忙收拾了自己複雜的心情,答道:


    “大人,你跟大小範走後,我當天下午見到天色黑得很快,意識到不對勁兒,連夜就搬入了鎮魔司中。”


    趙福生才從寶知縣歸來,萬安縣的事許多她都不清楚。


    張傳世平日渾歸渾,也知道事情輕重,連忙又道:


    “當天夜裏,我倒確實是聽到了若隱似無的敲擊聲,但聽得不大清楚,雖然覺得煩,但睡也睡得著。”


    也就是說,他跟飽受折磨了一夜的於維德、龐知縣等人不一樣。


    趙福生聽到這裏,便敢篤定鎮魔司有什麽隱秘在了。


    鎮魔司的存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隔絕厲鬼的標記,這不是她胡亂猜測,事實上在寶知縣與鄭河在畫舫上的對話時,她就已經有此猜測。


    鄭河早就知道鬼馬車的存在,但他之前一直沒有被鬼車標記過。


    且他提到一點:鎮魔司內曾在役期間厲鬼複蘇而死的人,不會對司府衙門的人造成影響。


    鄭河對此十分篤定。


    他言之鑿鑿,甚至當時隱隱有與趙福生爭辯的架勢。


    直到趙福生說出他已經被鬼馬車標記,他一下才如泄了氣的皮球。


    鄭河敢這樣肯定,必有他的依仗——至少就他所知,朝廷幾十年來,應該沒有出過類似的問題。


    而這種情況是與厲鬼法則相悖的。


    鬼馬車的殺人法則:聽說、提起,便會被標記,繼而名字被記入鬼冊,厲鬼駕車將人帶走。


    偏偏鎮魔司又可以逆轉這種法則:哪怕司內的人知道鬼車的存在,且與人提起、談及,卻不會被鬼車帶走。


    事有反常即為妖。


    趙福生想到了一個可能。


    照範必死的說法,鬼的殺人法則是不可被強行扭轉的,但有更高等階的厲鬼力量,則可以壓製住低品階的厲鬼。


    “……”


    唯有雙方品階不對等時,可以達到壓製、屏蔽厲鬼法則的標記。


    可鬼馬車的等階已經達到了災級以上,還有什麽高於鬼車的存在,能壓製住鬼車,護住鎮魔司所屬人員不受厲鬼法則所標記呢?


    趙福生的腦海裏浮現出了當地鎮魔司府衙門前懸掛的匾額。


    張傳世與紙人張有親屬關係。


    當日萬安縣鎮魔司出事,其他人都搬走了,就張傳世不走。


    後來範必死提過,他之所以留下來的原因,是要做棺材生意,且鎮魔司欠了他很大一筆銀子,所以他才不肯走。


    背靠紙人張,張傳世要想賺錢可不是一件難事,他之所以留下來,必有圖謀。


    張傳世畏懼紙人張,不肯與她多說。


    但他不說,趙福生連猜帶蒙也想到了答案。


    她想到了鎮魔司大門上懸掛的匾額。


    朝廷各地州府的鎮魔司應該都懸掛了這樣一塊招牌,而萬安縣的這塊招牌,時而幹淨,時而似是蒙塵。


    這自然不是真的蒙塵,想必是與一縣鬼禍的情況相關。


    如果當地鬼案消失,百姓沒有受鬼禍影響,這塊招牌應該格外的幹淨,反之則會被厲鬼煞氣所迷。


    趙福生懷疑這招牌也是一種大凶之物,與鬼棺材、鬼門板這樣的存在類似。


    朝廷應該是得到了一件絕世的大凶之物,不知用了什麽手段,將其分解,然後運送至全國各地,懸掛在當地鎮魔司的府衙上方。


    這種大凶之物應該有一定抵禦厲鬼的力量,能護住鎮魔司內的人在一定程度上不受厲鬼的影響——而這也是鄭河早年聽說、提到鬼車,卻沒有受到標記的原因。


    而趙福生之所以因為聽到鬼車便被鬼車標記,極有可能與鎮魔司的這塊招牌蒙汙,力量反受到壓製,所以失去了一定的作用是有影響的。


    張傳世這一次在萬安縣鬼禍發生後,立即搬入鎮魔司府衙,所以與龐知縣等人相較,他在前兩夜時受到了這塊匾額力量的庇護,對於敲擊聲聽得不大清醒。


    這也是趙福生歸來時,發現這塊匾額變得有些灰蒙蒙的,字跡幾乎被陰霾擋住,看不清楚的緣故。


    不過這都是趙福生推測,至於是真是假,解決了這一樁鬼案,再回鎮魔司一看便清楚了。


    趙福生想到這裏,又看了看龐知縣:


    “你先前提到了鬼陵,怎麽確定鬼的位置的?”


    龐知縣表情憔悴,聽到趙福生問話,強打精神:


    “昨天都不知道,直到今早,才有人無意中提起,城西的大霧到了巳時中(十點左右)還沒有散去。”


    萬安縣不是四麵環山,就是這個時節早上有霧,天一亮便消失了。


    近來天色亮得慢,可巳時初就已經在逐漸亮了,就是有霧也該消失。


    當時說話的人是府中差役,龐知縣一聽到便覺得不對勁兒了。


    事關鬼案,他比別人更關注。


    立即就想到了城西鬼陵,每年必須得經由鎮魔司的將領級人物來打烙印。


    去年八月中旬朝廷最後一次派人來打烙印,按照往年規則,朝廷今年七月底便該派人來,可萬安縣如今情況特殊,便失去了這一庇護。


    如今已經八月,鬼陵去年打下的烙印應該在逐漸失去作用。


    想到這一點,龐知縣當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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