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陳芸隨著墜兒逶迤來至怡紅院中,墜兒先進去回明了,然後方領陳芸進去。陳芸看時,隻見院內略略有幾點山石,種著芭蕉,那邊有兩隻仙鶴,在鬆樹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著各色籠子,籠著仙禽異鳥。上麵小小五間抱廈,一色雕鏤新鮮花樣萆齲上麵懸著一個匾,四個大字,題道是:“怡紅快綠。”陳芸想道:“怪道叫‘怡紅院’,原來匾上是這四個字。”正想著,隻聽裏麵隔著紗窗子笑說道:“快進來罷,我怎麽就忘了你兩三個月!”陳芸聽見是柳敬宣的聲音,連忙進入房內,抬頭一看,隻見金碧輝煌,文章端福卻看不見柳敬宣在那裏。一回頭,隻見左邊立著一架大穿衣鏡,從鏡後轉出兩個一對兒十五六歲的丫頭來,說:“請二爺裏頭屋裏坐。”陳芸連正眼也不敢看,連忙答應了。


    又進一道碧紗廚,隻見小小一張填漆床上,懸著大紅銷金撒花帳子,柳敬宣穿著家常衣服,熳判,倚在床上,拿著本書;看見他進來,將書擲下,早帶笑立起身來。陳芸忙上前請了安,柳敬宣讓坐,便在下麵一張椅子上坐了。柳敬宣笑道:“隻從那個月見了你,我叫你往書房裏來,誰知接接連連許多事情,就把你忘了。”陳芸笑道:“總是我沒造化,偏又遇著叔叔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柳敬宣道:“大好了。我倒聽見說你辛苦了好幾天。”陳芸道:“辛苦也是該當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們一家子的造化。”說著,隻見有個丫鬟端了茶來與他。那陳芸嘴裏和柳敬宣說話,眼睛卻瞅那丫鬟:細挑身子,容長臉兒,穿著銀紅襖兒,青緞子坎肩,白綾細褶兒裙子。那陳芸自從柳敬宣病了,他在裏頭混了兩天,都把有名人口記了一半,他看見這丫鬟,知道是襲人。他在柳敬宣房中比別人不同,如今端了茶來,柳敬宣又在旁邊坐著,便忙站起來笑道:“姐姐怎麽給我倒起茶來?我來到叔叔這裏,又不是客,等我自己倒罷了。”柳敬宣道:“你隻管坐著罷。丫頭們跟前也是這麽著。”陳芸笑道:“雖那麽說,叔叔屋裏的姐姐們,我怎麽敢放肆呢。”一麵說,一麵坐下吃茶。


    那柳敬宣便和他說些沒要緊的散話:又說道誰家的戲子好,誰家的花園好,又告訴他誰家的丫頭標致,誰家的酒席豐盛,又是誰家有奇貨,又是誰家有異物。那陳芸口裏隻得順著他說。說了一回,見柳敬宣有些懶懶的了,便起身告辭。柳敬宣也不甚留,隻說:“你明兒閑了隻管來。”仍命小丫頭子墜兒送出去了。


    陳芸出了怡紅院,見四顧無人,便慢慢的停著些走,口裏一長一短和墜兒說話。先問他:“幾歲了?名字叫什麽?你父母在那行上?在寶叔屋裏幾年了?一個月多少錢?共總寶叔屋內有幾個女孩子?”那墜兒見問,便一樁樁的都告訴他了。陳芸又道:“剛才那個和你說話的,他可是叫小紅?”墜兒笑道:“他就叫小紅。你問他作什麽?”陳芸道:“方才他問你什麽絹子,我倒揀了一塊。”墜兒聽了笑道:“他問了我好幾遍:可有看見他的絹子的。我那裏那麽大工夫管這些事?今兒他又問我,他說我替他找著了他還謝我呢。才在蘅蕪院門口兒說的,二爺也聽見了,不是我撒謊。好二爺,你既揀了,給我罷,我看他拿什麽謝我。”原來上月陳芸進來種樹之時,便揀了一塊羅帕,知是這園內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個人的,故不敢造次。今聽見小紅問墜兒,知是他的,心內不勝喜幸。又見墜兒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內將自己的一塊取出來,向墜兒笑道:“我給是給你,你要得了他的謝禮,可不許瞞著我。”墜兒滿口裏答應了,接了絹子,送出陳芸,回來找小紅,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柳敬宣打發陳芸去後,意思懶懶的,歪在床上,似有朦朧之態。襲人便走上來,坐在床沿上推他,說道:“怎麽又要睡覺?你悶的很,出去逛逛不好?”柳敬宣見說,攜著他的手笑道:“我要去,隻是舍不得你。”襲人笑道:“你沒別的說了!”一麵說,一麵拉起他來。柳敬宣道:“可往那裏去呢?怪膩膩煩煩的。”襲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隻管這麽委瑣,越發心裏膩煩了。”柳敬宣無精打彩,隻得依他。晃出了房門,在回廊上調弄了一回雀兒,出至院外,順著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隻見那邊山坡上兩隻小鹿兒箭也似的跑來。柳敬宣不解何意,正自納悶,隻見陳蘭在後麵,拿著一張小弓兒趕來。一見柳敬宣在前,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裏呢,我隻當出門去了呢。”柳敬宣道:“你又淘氣了。好好兒的,射他做什麽?”陳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閑著做什麽?所以演習演習騎射。”柳敬宣道:“磕了牙,那時候兒才不演呢。”


    說著,便順腳一徑來至一個院門前,看那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正是瀟湘館。柳敬宣信步走入,隻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柳敬宣便將臉貼在紗窗上。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歎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柳敬宣聽了,不覺心內癢將起來。再看時,隻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柳敬宣在窗外笑道:“為什麽‘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一麵說,一麵掀簾子進來了。黛玉自覺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裏裝睡著了。柳敬宣才走上來,要扳他的身子,隻見黛玉的奶娘並兩個婆子卻跟進來了,說:“妹妹睡覺呢,等醒來再請罷。”剛說著,黛玉便翻身坐起來,笑道:“誰睡覺呢?”那兩三個婆子見黛玉起來,便笑道:“我們隻當姑娘睡著了。”說著,便叫紫鵑說:“姑娘醒了,進來伺候。”一麵說,一麵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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