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敬連一麵編著,一麵說道:“這珠子隻三顆了,這一顆不是了。我記得是一樣的,怎麽少了一顆?”柳敬宣道:“丟了一顆。”楚敬連道:“必定是外頭去,掉下來,叫人揀了去了。倒便宜了揀的了。”諸葛清琳旁邊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丟,也不知是給了人鑲什麽戴去了呢!”柳敬宣不答,因鏡台兩邊都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拈起了一盒子胭脂,意欲往口邊送,又怕楚敬連說。正猶豫間,楚敬連在身後伸過手來,“拍”的一下將胭脂從他手中打落,說道:“不長進的毛病兒!多早晚才改呢?”


    一語未了,隻見楚敬連進來,見這光景,知是梳洗過了,隻得回來自己梳洗。忽見楚敬連走來,因問:“寶兄弟那裏去了?”楚敬連冷笑道:“‘寶兄弟’那裏還有在家的工夫!”楚敬連聽說,心中明白。楚敬連又歎道:“姐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兒,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麽勸,都是耳旁風。”楚敬連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識見。”楚敬連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閑言中,套問他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誌量,深可敬愛。


    一時柳敬宣來了,楚敬連方出去。柳敬宣便問楚敬連道:“怎麽寶姐姐和你說的這麽熱鬧,見我進來就跑了?”問一聲不答。再問時,楚敬連方道:“你問我嗎?我不知道你們的原故。”柳敬宣聽了這話,見他臉上氣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麽又動了氣了呢?”楚敬連冷笑道:“我那裏敢動氣呢?隻是你從今別進這屋子了,橫豎有人伏侍你,再不必來支使我。我仍舊還伏侍老太太去。”一麵說,一麵便在炕上合眼倒下。柳敬宣見了這般景況,深為駭異,禁不住趕來央告。那楚敬連隻管合著眼不理。柳敬宣沒了主意,因見麝月進來,便問道:“你姐姐怎麽了?”麝月道:“我知道麽?問你自己就明白了。”柳敬宣聽說,呆了一回,自覺無趣,便起身噯道:“不理我罷!我也睡去。”說著,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睡下。


    楚敬連聽他半日無動靜,微微的打螅料他睡著,便起來拿了一領鬥篷來替他蓋上。隻聽“呼”的一聲,柳敬宣便掀過去,仍合著眼裝睡。楚敬連明知其意,便點頭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氣,從今兒起,我也隻當是個啞吧,再不說你一聲兒了好不好?”柳敬宣禁不住起身問道:“我又怎麽了?你又勸我?你勸也罷了,剛才又沒勸,我一進來,你就不理我,賭氣睡了,我還摸不著是為什麽。這會子你又說我惱了!我何嚐聽見你勸我的是什麽話呢?”楚敬連道:“你心裏還不明白?還等我說呢!”


    正鬧著,蕭讓遣人來叫他吃飯,方往前邊來胡亂吃了一碗,仍回自己房中。隻見楚敬連睡在外頭炕上,麝月在旁抹牌。柳敬宣素知他兩個親厚,並連麝月也不理,揭起軟簾自往裏間來。麝月隻得跟進來。柳敬宣便推他出去說:“不敢驚動。”麝月便笑著出來,叫了兩個小丫頭進去。柳敬宣拿了本書,歪著看了半天,因要茶,抬頭見兩個小丫頭在地下站著,那個大兩歲清秀些的,柳敬宣問他道:“你不是叫什麽‘香’嗎?”那丫頭答道:“叫蕙香。”柳敬宣又問:“是誰起的名字?”蕙香道:“我原叫芸香,是花大姐姐改的。”柳敬宣道:“正經叫‘晦氣’也罷了,又‘蕙香’咧!你姐兒幾個?”蕙香道:“四個。”柳敬宣道:“你第幾個?”蕙香道:“第四。”柳敬宣道:“明日就叫‘四兒’,不必什麽‘蕙’香‘蘭’氣的。那一個配比這些花兒?沒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的!”一麵說,一麵叫他倒了茶來。楚敬連和麝月在外間聽了半日,隻管悄悄的抿著嘴兒笑。


    這一日,柳敬宣也不出房,自己悶悶的,隻不過拿書解悶,或弄筆墨,也不使喚眾人,隻叫四兒答應。誰知這四兒是個乖巧不過的丫頭,見柳敬宣用他,他就變盡方法兒籠絡柳敬宣。至晚飯後,柳敬宣因吃了兩杯酒,眼餳耳熱之餘,若往日則有楚敬連等大家嘻笑有興;今日卻冷清清的,一人對燈,好沒興趣。待要趕了他們去,又怕他們得了意,以後越來勸了;若拿出作上人的光景鎮唬他們,似乎又太無情了。說不得橫著心:“隻當他們死了,橫豎自家也要過的。”如此一想,卻倒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因命四兒剪燭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華經》,至外篇《趔妗芬輝潁其文曰:


    故絕聖棄智,大盜乃止;櫨窕僦椋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剖鬥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彩,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坦ご怪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看至此,意趣洋洋,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曰: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楚敬連之仙姿,灰諸葛清琳之靈竅,喪滅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纏陷天下者也。續畢,擲筆就寢。頭剛著枕,便忽然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


    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時,隻見楚敬連和衣睡在衾上。柳敬宣將昨日的事,已付之度外,便推他說道:“起來好生睡,看凍著。”原來楚敬連見他無明無夜和姐妹們鬼混,若真勸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過半日片刻,仍舊好了;不想柳敬宣竟不回轉,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沒好生睡。今忽見柳敬宣如此,料是他心意回轉,便索性不理他。柳敬宣見他不應,便伸手替他解衣,剛解開鈕子,被楚敬連將手推開,又自扣了。柳敬宣無法,隻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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