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的青州,天氣就已經熱起來。知鳥一到中午就嘰嘰喳喳的開始上班了。這個風景秀麗的中等城市,這些年來氣候卻是越來越差。冬天愈冷,夏天愈熱。而春天,卻是越來越短,仿佛前兩周還是冷冽的冬天,一眨眼就跳過春天進入到炎熱的夏季。


    江之寒剛走出研究所的大門,腰上的漢顯呼機就嘟嘟的響起來。他摘下來看了看,跨上自己破舊的自行車,一溜煙的衝了出去。


    研究所外是一段陡峭的斜坡,在校園裏頗有名聲。據說許多久曠的花癡男們幻想著著名的自行車撞人相識美女的橋段,從這兒風馳電掣的衝下,真撞上的10個有7個是男人,還有2隻是恐龍。如果你撞上大運碰上一位姿色中等偏上的女生,恭喜你,如果她沒有給你一耳光再讓旁邊的男朋友上來猛揍你一頓的話。


    江之寒是個個性比較謹慎的人,從小到大他都是那種個頭中等,長相一般,成績中上,說活不多(除了在熟識的朋友麵前)的人,如果用兩個字形容他,那就是普通。扔在人群裏要找出他,可是比登天還難。父母的朋友要誇他,通常找不出別的詞,就是這個孩子老實,做事也踏實。師長們用的最多的是一個穩重。


    但江之寒內心其實是一個有幾分驕傲的人,在他認識的朋友同學中,真的讓他覺得聰明才智過自己的沒有幾位。雖然出生在再普通不過的家庭,從小就被貼了一個老實的標簽,平平穩穩上了大學,從來不是那種卓而不群的人物,在內心裏他卻是有很多人所不知的自信-那些家夥能做的,我也能做!


    江之寒的謹慎體現在生活中的小處-譬如衝下這個20度的斜坡時,他通常輕輕的捏著刹車,讓車不要太快。而今天,他放開了刹車,讓身下破舊的二手鳳凰車肆意衝下,風從身邊吹過,林蔭道兩旁的樹木快的後退,有一個瞬間他簡直錯覺自己不是騎的一輛鳳凰,而是開著一輛法拉利。


    終於,在這個校園裏呆了7年後,到了說再見的時候了。人還未老,卻已開始回憶過往,隻是因為到了離別的季節。


    5月份的校園,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再平常不過,但對於畢業班的人就有些不尋常的滋味。


    春季畢業的研究生,已經完成答辯,有的人已經離開了,還有些人逗留著處理一些善後的瑣事。本科的畢業生馬上就開始答辯,但對於大多數人那不過是個形式。工作基本定下來了,考研的已經知道結果,剩下的無非是最後一個儀式。


    5月份的校園,因此充滿著各種告別的活動。而對於我們中國人,沒有一項活動比得過……吃。


    中午的宴請,主人是研究所的一個博士叫沈城。沈城今年已經34了,是工作幾年以後報考的博士。他的畢業,可謂是幾經磨難,前前後後他在研究所呆了七年半才拿到這一紙證書。說起來沈城得以畢業江之寒是幫了大忙的,連工作聯係他都出了些力。因此雖然不在一個課題組,二人交情頗深。


    問過服務員,推開7號包廂的門,就聽到有人咿咿呀呀的在唱歌,唱的是當紅天後的新曲,古詞新唱柳永柳大叔最有名的“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我kao,誰在惡心人,10個大老爺們坐在這兒,唱這個”,江之寒笑罵道。那些誇讚他老實的父母輩親友們看見恐怕要大吃一驚。研究所這兩年半的經曆,尤其是後來開始自己跑廠家,做項目,已經慢慢的改造了江之寒,雖然還說不上交際手腕高明,但場麵上的應酬,朋友之間的調侃,做起來也算是灑脫而自然。


    唱歌的這位,大號叫林胖。他對這個外號毫不抗拒,久而久之他的大名大家常常想不起來是什麽。屋裏坐著這七位,除了林胖江之寒,就是主人和他課題組的師弟。


    之所以有林胖,那是因為沈城的畢業和找工作,林胖是另一位出了大力的,他的功勞恐怕比江之寒還要大很多。林胖比江之寒低一屆,是一個導師下的師弟。他進研究所基本是來混文憑的,以後出去瞄準的是國家機關的行政工作。


    最開始江之寒對這樣混文憑的師弟內心難免有些排斥,帶著他做項目很是困難,很多事情甚至要自己代勞。但江之寒算是一個脾氣好的,本科畢業以後也算越來越懂人情世故,再加上導師提點了兩句,所以一直對林胖頗為照顧,連他碩士畢業需要的一篇論文也是自己寫了80%讓他聯署的。


    但在沈城這件事上,江之寒重新認識了這個師弟,不僅是他家裏人脈網絡的力量,而且他感覺到此人頗有些豪俠氣和熱心腸,也算是可交的一個朋友。因此兩人的交情倒是愈深厚,平時可以玩笑無忌。


    桌子上擺著4盤冷菜,炒螺絲,煮毛豆,拌黃瓜和鹹魚,算是學生聚餐的經典四冷盤,桌下麵自然是一箱啤酒。如今才進校的新生(特別是在擴招之後),似乎家境越來越好,皮包越來越鼓,但對於江之寒他們這一代的學生,四冷盤和劣質啤酒也算是學生時代永恒而溫暖的回憶。


    沈城笑道,“先上冷盤,喝點酒熱熱身。熱菜還沒上,就等你和孫悅。”孫悅是下兩屆的研究生,那一年研究所共招了16個人,就一位女生,此比例據說隻有數學係和理論物理係可以媲美。大家開玩笑背後叫她”一點紅”,取萬綠叢中一點紅之意。


    江之寒抱歉道,“老板開會,想延多久就多久,咱們替人打工的就是沒轍。不過遲到沒借口,自罰一杯,我幹了。”這個年頭大家不叫導師老師或教授,統以老板呼之。


    一番勸酒與拚酒之後,孫悅打來電話說中午有事不能來。於是熱菜開始呼呼的上,酒開始呼呼的喝,四季財兄弟好的遊戲也開始上演。八個大老爺們在一個包間裏,演繹著這個季節重複過無數次的劇目:喝告別酒。


    酒就是話的催生劑。這絕對是真理。半箱啤酒下肚,男人仿佛變了女人或是老人,家長裏短,八卦逸事,不停的從嘴裏吐出來。江之寒坐在那兒,有些時間仿佛有些走神,自己好像飄在身體外麵在看一出話劇,每句話仿佛從遠處傳來,撞在身體上還有回音繚繞。


    低兩屆的師弟張章在嘮叨孫悅的八卦。據說三位男士在爭奪這一點紅,一位是所裏的博士生,一位是同級的碩士研究生,據說從中學就是同學,一直癡心未改來著,還有一位新加入的據說是計算機係的,自己開始做項目手裏頗有幾個錢。


    江之寒打心裏頗瞧不起這位講八卦的。女生的這些八卦偶爾講一兩句逗個趣也罷了,把這些前因後果,枝枝蔓蔓了解的一清二楚還講的津津有味的,實在是更象居委會的大媽而不是二十幾的大男人。


    大學生活,有時候真是太寂寞了。江之寒在心裏歎息了一下,心思卻飄到別的地方去了。想當年和沈城從認識到相互熟悉,其實也是通過挺無聊的事啊-打遊戲。從三國到賽車到仙劍,無論是合作還是對打,革命友誼就在聯機中萌芽然後成長了。有一段時間兩人經常一起騎十分鍾的車去校外的教工食堂吃飯,飯後閑聊,雖然也是些無關緊要的事,但江之寒慢慢感覺很投機。雖然江之寒不是那種喜歡找個人傾訴理想和苦悶的家夥,偶爾有些悲春惜秋的小資情緒也多是自己消化掉。但有一個朋友坐下來雲淡風輕的閑聊一些事情,也是很好的一種感覺。


    也就在閑聊之中,沈城講了他的事。進研究所的第二年,招他的導師去了中科院高升了,但還留了在學校帶博士生的資格,不過是帶個頭銜雙方都高興。他的指導老師還掛在那個人之下,但實際關係已經轉給另外一位新銳的博導。


    這位不滿40的博導,最看重的卻是經濟創收,自己外麵開了公司,研究課題也向數據庫智能控製那個領域偏,真正本專業基礎的研究卻是早拋到一旁了。沈城的工作經驗和本專業基礎還是很紮實的,但由於大學讀的很早,開始讀博士生的時候對計算機相關的東西就是兩眼一摸黑,遠不及年輕很多的師弟們,所以不被這位博導看重也是必然的。不能給他打工賺錢的,基本都不在他的視野江圍之內。研究課題拖了3年多才開題,然後就步履蹣跚。


    沈城年紀算是大的,銳氣也慢慢磨平了,課題不順利,一度墮落到以通宵打遊戲打時間和苦悶,也是那段時間開始和江之寒真正認識。


    後來所裏來了位新的博導,江之寒幫他幹過一個月的小項目,湊巧知道他初來乍到也很難找到博士生。再加上他手上有個國家自然基金的項目和沈城的強項以及工作經驗很是契合,於是給雙方牽了牽線。


    沈城開始還有些猶豫,畢竟已經拖了4年而且論文已經開題,但最後終於下定決心跳過去,果然不到三年就搞定了畢業。為這事,沈城心裏對江之寒是千恩萬謝,而且深感江之寒這個人頗有能力,如有機會當非池中之物。


    再後來,由於沈城的數學理論基礎不算好,江之寒幫他的論文潤了色作了不少貢獻。機緣巧合,林胖給卷了進來。短時間內在一級學術刊物能夠表論文,林胖是走了他父母的關係網。甚至後來沈城的工作他也是出了一些力的。


    江之寒有些覺得古怪,為什麽最近幾天總是有些懷舊,還時不時的覺得自己站在身體外麵看自己?在演人鬼情未了嗎?他收住心神,覺張章還在喋喋不休他的八卦,不由得插嘴道,張師弟,我送你四句話:


    天涯何處無芳草


    兔子不吃窩邊草


    既然質量也不好


    為何定在身邊找


    林胖帶頭叫好,學著領袖的語氣說,同誌們眼光要放遠一點嘛,青州師範和青州醫大還有無數的深閨怨女等著我們去撫慰嘛。於是合桌哈哈一笑,算是了結了這個話題。


    一頓飯,吃吃喝喝聊天吹牛,坐足了三個小時。酒酣飯飽,大夥起身結賬,出得門來往停車場走去,當然是自行車的停車場。沈城和江之寒落在最後,才有機會聊幾句行程的事。


    江之寒問道,車票訂了嗎?


    沈城說是周二下午。


    江之寒有些遺憾,恐怕不能去送你了,周一要去滬寧出差,至少得三天才能回來。


    沈城喝了不少酒,也就有些激動,他抱著江之寒的肩膀說,送不送那隻是個形式問題。在青大呆了這麽多年,真正願意幫忙又幫的上忙的朋友我就交到你這一個。林胖夠義氣,不過他給我幫忙說實話也是七分看你的麵子,你在課題組幫他不少,而且從不和他計較,他嘴上不說心裏是記得的。你盡力幫我的忙不求任何回報,他看在眼裏又把你更高看一眼,覺得你是個講義氣又有前途的。我呢,這次回去找個沒名氣的大學做個講師,慢慢爭取混個副教授什麽的,博導什麽就不想了。一來和父母近了,他們老了可以照應,二來工作還算穩定,雖然機會比不上這裏,但相對來說拉項目拉錢的壓力也小不少。我倒想安安心心做個大學老師,好好給學生上幾節課。我這個人有自知之明,能力有限又被耽誤了時間,現在出去無非就是圖個安定。你呢?還年輕,又有能力,前途雖然我們都不知道,但我相信你是要有大出息的。


    江之寒笑笑說,雖然我比您老小那麽幾歲,也不再是愣頭青了。那些年少時候不切實際的幻想早就灰飛煙滅了。現在還好找到個不錯的工作,混個白領,再爭取進步進步,祈求誰恩賜我一個賢惠又不太醜的老婆,就老婆孩子熱炕頭的過一輩子。


    沈城有點吐字不清的說,我看好你。不要小看自己,你前途遠大著呢。我去的那個地方,別的不說,空氣清新,環境也好,還不算擠。什麽時候有空一定過來看看。


    江之寒拍拍他的肩膀,現在都什麽年代了,偉人說的都兌現了,天塹變通途。到哪兒不是幾個小時的事,平時電話a1s聯係也方便的很。說到來宰你,那機會是大大的有。你不用擔心我不來,隻怕會擔心我來的太多。


    兩人來到停車的地方,各自開鎖取車。沈城說,我要去一趟校外,就在這裏和你分手了。猶豫了一下,突然說,以前沒給你講過,主要也覺得是太無聊。當年我報考博士,是為了當時的女友。我雖然在廠裏是技術骨幹,但沒後台學曆也一般,所以她覺得這樣下去前途黯淡,便死活勸我停職考研。想想那個年代,博士是多麽神聖的頭銜呀。沒想到自己不爭氣,反而陷在這裏七年呀。七年呀,就多了一張紙,少了不少頭,七年呀。賠了夫人又折兵,哈哈,碩士滿街走,博士不如狗。


    江之寒知道沈城喝的多了一點,又有些離愁別緒,也就沒說什麽多餘的鼓勵和安慰的話,隻是用力的拍拍他的肩膀,鄭重地說,大師兄,多保重。


    沈城咧咧嘴說:“失態了,你也是,多保重。”


    於是兩人揮揮手,騎著車各奔東西。


    酒精被一陣風吹過,湧上頭。江之寒騎在車上突然大聲朗誦道,


    海內存知己


    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


    兒女共沾巾


    路旁幾個人回過頭象看神經病一樣看著他,江之寒絲毫不懼,愈大聲地道,


    老夫聊少年狂


    左擎蒼,右牽黃,千騎卷平岡。


    後麵的詞卻突然卡住了,不記得是什麽。幾個路人甲路人乙轟然一笑,這樣的神經在離別時的校園倒也多見。


    遠處的女生宿舍,飄飄緲緲的飄來天後的另一老歌,溫柔纏綿的唱著,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


    江之寒的一腔豪情頓時瀉掉了,小聲咕隆了句,天後還真喜歡附庸風雅呀,心裏卻慢慢有些莫名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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