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冬寒冷的深夜,一條窄窄的,幽暗的,幾乎看不到行人的巷子裏,一男一女兩個人站在街上在吃尤魚,嘴裏不斷往外嗬著熱氣。


    女的還是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個子還比男的高出半個頭來。


    這情形相當詭異,也相當引人注目。


    從下午一直到現在,快十一點了,兩個人都餓的不行,這會兒吃著鐵板尤魚,感覺太好吃了。


    一路吃著,沿著巷子往前走,周大林就問夢希爾:“好吃吧?”


    夢希爾拚命點頭,把尤魚都塞到肚子裏,倒出嘴來,才回答他說:“好吃,太好吃了!”


    周大林就又問:“比起京城的,哪裏的好吃?”


    “京城好像沒有這個,”夢希爾說,“我從來沒見過,尤魚可以這樣吃。”


    他就奇怪說:“怎麽可能?全國都有賣這個的,尤其是沿海城市,到處都是。”就問她,“你沒去過我們的沿海城市?”


    “去過好多地方啊。”夢希爾就說了好多城市的名字,然後說,“可是,我真的沒有看到過有賣這個的。”


    “那,你不逛街啊?”他問。


    “逛啊。”她答。


    “街上會沒有這個?我不信。”他說。


    她就一副認真的樣子說:“真的,真的沒有。”


    他琢磨半天,問她說:“那你說說,你怎麽逛街?”


    夢希爾說:“一般都是朋友安排的。到每一個城市,都先和要去的城市那邊協商好了,做好行程計劃,然後大家按照計劃,每天去哪裏,都做些什麽,需要見誰,說什麽話。這些都是杜爾鬆在弄,好多我都不知道。”


    他就明白了。西蒙家族的長公主啊,人家出門那不叫旅遊,得叫出訪啊,怎麽能看到賣尤魚的小販呢?就算看得到,前呼後擁的,隔著遠了,她也不知道是幹什麽的。


    “那你在京城呢,不逛街?我是說,像這樣的小巷子?”他問。


    “逛啊。”夢希爾說,“大柵欄,鮮魚口,琉璃廠,還有天橋、前門大街,我都去過。可是,那裏真的沒有這個。我也納悶啊,怎麽這麽好吃的東西,隻在這裏有,其他城市沒有呢?”


    周大林就明白了。夢希爾和他真實的身份差不多,都是人物,出門得前呼後擁的。


    這時候,夢希爾就給他出主意說:“你可以出資給剛才那個做這個的小販,讓他在全國搞連鎖店,一定會賺大錢!”


    周大林最後一口尤魚差點卡在嗓子眼裏。心說按你這主意幹,我非得賠死不可!


    “嗯,這是個好主意!”他說,“不過這主意是你想到的,你可以和那人商量。說不定你做這個,比搞工廠掙錢多。”


    夢希爾嘿嘿一樂說:“我如果去搞連鎖,讓我爺爺知道,非把我弄回國,再不許我出來了。我們西蒙家族做的是大事業,不允許做小生意,知道嗎?”


    說到這裏的時候,她就又把西蒙家族的優越感帶出來了。


    周大林心裏暗笑。你爺爺如果知道我把你打扮成小土妞,陪著我一起深夜裏逛小巷子,非讓你氣死不可!


    “錢在我們西蒙家族眼中,就是數字,”夢希爾還吹,“我們更注重的,是事業。要不斷擴大西蒙產業的地盤,占領全世界!”


    “嗯,你們野心不小。”他就不動聲色地評價。


    夢希爾嘿嘿一樂,望向他說:“所以呀,我這個絕妙的主意,隻能轉讓給你這個工廠小老板來做了。日後成功了,記得分給我轉讓費。”


    周大林這個氣,我還給你轉讓費,我給你倆大嘴巴!


    他琢磨過味兒來了,夢希爾也在一本正經逗著他玩呢。在中國待這麽多年,愣沒見過鐵板尤魚?除非她是瞎子。


    說到這裏,她站住了,跟他商量:“我還想吃。咱們回去再買兩串吧?”


    這是演高貴的公主,沒有吃過這平民美食啊?


    “還有比這個更好吃的呢。”他就說,“咱們再往前麵走,前麵還有家餛飩鋪,這時候也開著。這麽冷的天,咱們進去,一人喝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那滋味更舒服。”


    夢希爾就奇怪問:“為什麽這麽晚了,還有人在做生意,他們不睡覺嗎?”


    “睡啊。”他就告訴她說,“他們可以輪流著睡。比如咱們要去的這家鋪子,早上的時候,是媳婦和公婆在忙。到了晚上,就是兒子和丈夫在支撐著,來回倒班。”


    “哦。”她好像明白了一樣,問他說,“你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


    “我啊,喜歡晚上出來走走,就像現在你我這樣,經常去那家鋪子。時候長了,就和這店鋪的男主人熟悉了。”他解釋說。


    其實,那都是上一世的事情了。


    上一世的這個時候,他已經從國企裏辭職出來,在一家私企裏做技術主管。


    那時候,他還不認識程曉,一個人煩了,晚上就喜歡出來胡逛。


    這街上有好多開到很晚的夜店,他都是熟悉的。


    進了那家餛飩鋪,他像上一世一樣,招呼老板說:“老陳,給我兩碗餛飩,多加胡椒。”


    老陳答應著,以為是熟客,也不抬頭,進裏麵下餛飩去了。


    店裏很小,隻有七八張破舊的長桌,磨得溜光,已經有些年頭了。屋裏牆上掛一層灰,不怎麽幹淨。


    這時候,飯廳裏隻有他們倆,靜悄悄的。


    他們在長桌邊麵對麵坐下來,夢希爾打量四周一眼,問周大林:“這晚上生意不好,掙不了幾個錢的,他們為什麽還要做?”


    周大林說:“白天生意也不好,隻有晚上白天都做,才夠一家人生活的。”想想又說,“再過三四個小時,有下夜班的和上早市的,都會來這裏喝一碗餛飩,吃兩個火燒。那時候,生意會好一些。”


    “那他們很辛苦的。”夢希爾就感歎說。


    “中國人都辛苦。”他告訴她說,“你看到的那些不辛苦的中國人,都是極少數的精英。大多數中國人,包括老陳,還有那些上夜班,上早市的,都很辛苦。他們在為一天的生計奔忙,希望用辛苦多換一些錢,除了日常消費,可以多攢下一些錢來,待他們老了,幹不動了的時候,生活不用發愁。或者,可以給兒女後代多留一些錢財,希望他們的兒女後代,可以生活的舒服一些,再不要像他們這般辛苦。”


    夢希爾似乎理解不了他說的這些,低著頭沒有接話。


    一會兒工夫,老陳就用托盤端了熱氣騰騰的兩碗餛飩過來,擺在他們麵前。


    “你兒子呢?”周大林問他。


    老陳憨厚地回答他說:“睡過頭了,我沒舍得叫他。”


    周大林就感歎一聲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誰說不是?”老陳順口應付著,轉身去了。心裏卻奇怪,這人看著麵生,怎麽對他反而如此了解?難道,是自己記性不好,忘了人家是誰了?還是這客人有事出門,好久不來了,今天才回來?


    但他最終還是把忘了熟客的責任,歸到了自己頭上,心想一定得記著人家的樣子,下回來了,別當生客,讓人家怪罪。


    和周大林說話,他竟然自始至終沒看對麵的夢希爾,隻知道對麵坐著個女的,是醜是俊他沒留意,更是沒看出來,對麵坐的不是自己同胞。


    餛飩用的是常年熬著的老雞湯,味道很醇正,湯裏放了不少胡椒,還放了雞蛋絲、海藻絲,鮮香撲鼻。


    夢希爾幾乎被這香味給陶醉了,不帶餛飩涼下來,就用白瓷小勺挖了往嘴裏放,這下給燙的,一個勁往嘴裏吸涼氣。


    “慢點,先吐出來,這樣吃!”周大林就教她。


    她就學著他,先挖一個餛飩在勺子裏,用嘴吹一會兒涼氣,然後再慢慢送到嘴裏去,咬開了,品嚐著滋味,然後咽到肚子裏。再挖一勺湯吹著,慢慢吸進嘴裏。


    “好吃嗎?”周大林問她。


    “gott!”她就又飆一句德語出來,然後換了中文喊,“這才是最美的美食!”


    “美食隻來自於貧窮的勞動人民。”周大林說,“你花高價買到的那些美食,早就變了味道,摻雜了太多的銅臭。”


    夢希爾依舊是沒明白他說的是什麽。


    “我們偉大的中華民族,偉大的勞動人民,樸實、勤勞而勇敢。他們的創造,自然精美絕倫。當你試圖奴役他們,不把他們當人看的時候,他們就會反抗你,最終推翻你。這就是中華民族曆經五千年,依舊存在的根本。而其餘的文明古國,早就淹沒在遊牧民族的皮鞭之下了。


    可是,當你甘願做他們當中的一員,把他們的利益視為自己的利益,和他們一道奮鬥的時候,他們就會把自己的勤勞、樸實和勇敢,無私地奉獻給你,創造奇跡。


    古今五千年,隻有我們的偉大領袖做到了這一點,挽救了這個民族,讓她重新屹立於世界的東方。”


    夢希爾大睜著兩眼望著他。


    這家夥紳士起來,是那麽的優雅。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裏,卻充滿了哲理。他把自己要說的,都巧妙地隱藏在他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裏,不仔細琢磨他說的話,還真聽不明白他到底想表達什麽意思。


    “你是個馬克思主義者,還是一個民族主義者。”她就給他下結論說。


    他就澹澹地笑一下。


    “民族主義者,多少沾點邊。其實,我是在說企業管理學。在這片土地上,任何先進國家的成功經驗,照搬過來的話,隻能是失敗。這個,一百年前,我們的先輩已經嚐試過了。我們偉大領袖的光輝思想,有獨特的一麵,那就是適合這個民族,適合這片土地,才最後成功了。”


    夢希爾就接話說:“所以,我們西方的管理經驗,到你們這裏不適用。我隻有和你合作,用你的辦法,才能把企業做好,對嗎?”


    周大林就無聲地衝她伸伸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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