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餘不見,孔丘好似老了十歲,黑灰色的發髻和卷須裏夾雜的白發越來越多,變成了淺灰色,就像外麵那滿是灰塵和繁霜的世界。


    麵對柳下季的不忿,他沒有像年輕時候,聽聞季氏八佾舞於庭時,便憤青地怒斥“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隻是接過帛書,將魯侯授土策書的副本讀完,隨即將它扔到火爐裏,任由其化為灰燼。


    “事到如今,老朽還能說什麽?”


    “去據理力爭,去出言反對,去鳴鼓於朝堂宮闕,這才是你,仲尼的風格!”


    孔丘無奈地笑道:“我一事無成,如今隻是一個主政失敗的士,一個下野老朽而已,誰還會聽我號召?”


    柳下季說道:“你德高望重,如今正是國君需要人輔佐的時候,何苦自絕於魯,這麽多天閉門不出,你是要做隱士麽?”


    “隱士?不,不會。伯夷叔齊為了不降其誌,不辱其身,隱居首陽山。你的祖先柳下惠被罷黜三次卻不願輕言離棄魯國,寧可降其誌,辱其身。這是兩個極端,我與他們不同,不會隱於世外,卻也無法再輕易出仕,更無法輕易出言了。”


    柳下季死死盯著孔丘,指著漸漸熄滅的銅爐道:“仲尼,你現在像是一堆死灰般了無生氣,這不是你,你應是個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


    “我沒有灰心,隻是需要時間來反省自身。”


    “反省?你,錯的是那些小賊和大盜。就在你杜門不出的時候,魯國已經高岸為穀,深穀為陵了!如今季氏家主自殺,孟氏家主出逃,這兩家的繼承者名為魯卿。實際上卻如同趙氏的附庸,但畫諾而已!魯*政大權均決於趙氏之手。如此下去,魯國遲早會君不君。臣不臣,家不家。國不國!禮樂征伐自卿大夫出,這不是你一向反對的麽!?”


    孔丘看著老友,眼神裏充滿無奈:“我知之……但刀劍勝過了詩書,權謀勝過了禮樂,這真真是魯國的季世啊……”


    他仿佛看到了時代的盡頭,卻無力去阻止,甚至連以身殉周禮的念想都未能實現,隻能苟活於家中。大門一關,眼不見,心不煩。


    柳下季卻有些偏執了:“所以你就什麽都不做?我知道趙無恤沿襲了你的墮四都之策,還大肆任命你的弟子們為吏,多次請你出去做管禮樂的宗伯。你莫不是因此感激他,覺得他能禮遇你一生,至死方休?”


    孔子皺起了眉:“何出此言?國君待我以禮,我必報之以忠,我此生絕不仕趙氏……趙子泰如今還是較為恭順的臣子,他尚未逾越最後的底線。倘若他敢……”


    柳下季步步緊逼:“他若起了非分之想,悍然弑君,你當如何?”


    孔丘這幾日來難得地須發賁張。他拍案起身道:“倘如此,我當齋戒沐浴,然後持二尺劍入曲阜裏閭,號召國人鳴鼓共攻之!縱不能討滅逆臣,丘身死可矣!”


    ……


    柳下季告辭後,孔丘望著燭光又呆了半響,直到顏回拿著一卷書走進來,才將他從思索裏驚醒。


    “回,什麽時辰了?”


    顏回在這春寒料峭的時節依然衣衫單薄。那件破羊皮褥子不知披多久了,他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夫子。快到子時了。”


    現在已經是一月一日,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年……


    “將燈熄了,隨我走走罷……”


    顏回應諾,吹了燈,攙扶著孔子邁步出門,他那雙眼睛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依然清澈無比。


    公元前五世紀的都邑在夜裏看上去和鄉裏、郊野沒什麽區別,到處都黑燈瞎火的。


    但這個世界卻不黑,和顏回的明眸一樣,天上的夜幕像一條無比寬大的黑毯,滿天星辰則像是綴在這毯子上一顆顆晶瑩的閃光珍珠。


    孔丘找到了最明亮的北辰星,指著它說道:“還記得為師在中都為宰時,對汝等說過的話麽?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如今趙將軍也如北辰那樣淩駕眾星之上,卻並未為政以德,而是為政以力,竟無人能與之爭。但這種局麵恐怕無法持久,他遲早就將魯國拖入六卿之爭裏,屆時恐怕其興也勃,其亡也忽,我在為魯國的未來擔憂啊……”


    顏回答道:“我的看法與夫子一樣,趙氏勢成,與其硬爭,還不如不爭。而不是像柳下季大夫打算的那樣,號召國人出來反對他。屆時非但沒法趕走,還會招致死亡和報複,魯國需要的,是一種與趙氏共處的相處之道,恐怕還得依仗夫子你出麵。”


    孔丘知道顏回擔心的其實是自己,但他卻斷然拒絕:“一如之前對柳下季所說的,隻要趙子泰不越過底線,我便不會公然與之為敵。但要我和賜、求等人一樣認同他,卻更做不到,道不同,不相為謀!”


    顏回猶豫了一下說道:“趙將軍雖然擅權,對國君卻沒有太多不敬,他沿襲了魯國舊禮,這月餘來派人修繕公宮,保護曆代魯君之廟,頗得人心。或許是因為子貢、子有的關係,對夫子也夠寬厚,前幾日,公治長之事便是明證,有士師提議殺之,更有人心懷叵測,建議提審夫子,但趙將軍處置公允,沒有乘機打壓夫子……”


    就在前幾日,孔丘的弟子公治長被人告發殺人!士師審問他,公冶長再三辯解,講了一個無人相信的故事。


    ……


    公治長自稱能聽懂百禽語言,他在曲阜郊外的園圃群鳥雲集,有鴿子、野雞、麻雀、甚至有少見的海鳥出沒!


    那天,卻有一隻鷂鷹飛來尋公冶長,呱呱叫道:“公冶長,公冶長,南山有死獐,汝食其肉。我食其腸!”公冶長答應後就前往了,果然找到一隻獐,然而他並沒有想把腸子喂給鷂鷹吃的意思。


    鷂鷹因此抱怨他。沒多久,鷂鷹又來向公冶長報告。公冶長又前往。遠遠看去,有很多人都圍著一個東西在喧嘩。公冶長以為它是一隻死獐,怕別人奪走它,遠遠地呼喊道:“我殺之!我殺之!”


    眾人都回頭過來看他,目光怪異,公治長到了之後,才看清裏麵是一個死人,圍觀的眾人就逮捕公冶長。把他當成凶手扭送去到司寇署。


    好巧不巧,審理公治長一案的士師正好是少正卯的弟子,而士師們的上級,魯國的代理小司寇,更是與子貢不和的闞止!


    於是,一場試圖將公治長繩之以法的大案就此掀起,且大有波及到孔丘及其門徒身上的意思。但這場風潮最終驚動了趙無恤,被他壓了下來。


    在家臣們內部,趙無恤語重心長地告誡眾人:“創業難,守業更難!魯國初安。人心未定,不亦掀起大案……汝等也不必興風作浪,試圖牽連更多的人。家臣揣測主君心思。這種事情可一而不可再!若有下次,決不輕饒!”


    他將闞止申飭了一頓,此子有能力,有幹勁,也懂得幫自己咬人,但就是放不下心頭的一口氣,麵對夙敵,迷了心智。


    趙無恤讓處事公允的士師成摶代為審案,成摶最終沒找到公治長殺人的證據。但也無法解除他的嫌疑。


    於是最後結案時,趙無恤便給了公治長兩個選擇。


    一是勞役三年。去泰山一帶戍邊,二是作為趙氏家臣。在馴養鳥獸的官署“虞人”裏為吏,專門為趙無恤養鴿子……他能聽懂百鳥的一言一行不知是真是假,但公治長很擅長養鳥馴鳥倒是真的。


    公治長最終選擇了後者,孔門弟子們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要是這次趙無恤故意牽連他們,並派兵卒來提審,他們肯定不願受辱,要卷起行禮逃出魯國。子路甚至對孔子坦言:“若子長死,則夫子可行矣!”


    到頭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至於趙大將軍讓公治長養鴿子是要養了來吃,還是清晨時玩賞,他們就不關心了。


    孔子頷首道:“子長能免於囹圄,的確是趙將軍寬厚,對吾等,他表現得優雅寬厚,比我待少正卯強多了……”一想到此,他胃裏便一陣抽搐。


    這種被趙無恤救了一命,還被待之以禮的慚愧,與對趙氏竊取魯國正卿權柄的憤怒交織在一起,便是孔子閉門月餘的原因。


    這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老者,在濟水邊被趙無恤刷新三觀後,在思想上鑽進了牛角尖。


    他仰頭望著星空,對愛徒說道:“我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入而立,立身,立事,立家;四十歲時造訪周室,去齊歸來,開始不再迷惑,明白複興周禮是我的道路。到了五十再度出仕時,我以為自己是知天命之人,天命昭昭,隻有周禮才能解救這個季世。可現如今,我卻再度惘然了,我不知道何為天命,我也很久沒有夢到周公了。”


    顏回在後輕聲道:“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弟子們能糊塗,夫子不能。”


    夫子是懸在他們前方引路的明燈,若夫子迷失了,那他們該何去何從?


    孔子撫了撫顏回的肩膀:“我知道,所以這月餘來,我一直在思索,終日不食,終夜不寢,苦思,卻無益。於是我今日終於想明白了,與其如此,不如學也!”


    “三人行,則必有我師焉。論農稼,我不如子遲;論言辭,我不如子貢;論勇悍,我不如子路;論聰慧,我不如那個尋我辯日的童子;論為政,我也趕不上趙將軍……在魯國有許多賢人值得我向學,但這次我最需要學的,是禮的真諦,是非遠行不能懂得的天地大道……”


    他隔著裏閭內低矮的院牆,望向今夜曲阜最燈火通明的那處地方,那是大將軍府,是晉人們共聚一堂的地方,紅紙描金的請帖也送來過,但孔子卻將它壓到了榻下……


    “雖然我也很想留在魯國看看,看趙將軍會找到一種怎樣的方式,讓他那鹹與維新的勢力與陳舊古老的魯國能共存……但我是該出門學些東西了,和上次造訪老子一樣,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走遍九州,觀百國春秋!”


    ps:那啥,我這裏天真的沒黑,晚上還有一章(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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