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張孟談腦海中的思緒和回憶,隻在一瞬之間,在董安於發話後,兩名黑衣侍衛走上前來,想要將擋道不讓的張孟談推攮到一邊去。


    “速速讓開!”


    張孟談體質不強,個子也沒長太高,被兩個牛高馬大的黑衣侍衛一手一邊架起後,就如同被老鷹掠走的雛鳥。


    而董安於則再次邁動了腳步,想要繼續往前趨行。


    他與張孟談即將錯身而過。


    沒時間了!和君子商量好的“上策”,可以說一環接一環,層層緊密相接,決不能在自己這邊出了差錯!


    於是張孟談用盡全力,掙紮開了兩名黑衣侍衛的阻攔,他一甩被扯破的袖子,用力拽下了腰上的弦帶,高高舉起,對即將遠去的董安於大喊了一句話。


    “十年前,小子在燕飲上初見董子,君之風度氣魄,讓小子驚為天人。不緩不急,不蔓不枝,任天下風雷雲動,我自緩步慢行,萬千謀略自然出於心中。小子一直想做董子這樣的名大夫,富家強國,但為何今日,董子如此失態,如此之急也?董子想好對策了麽?董子能掌握全局了麽?”


    董安於身形一震,轉身回頭看了看張孟談,此子竟然已經知道今日之事,他是從何得知的?


    ︽£t隨行的那些不明真相的豎寺聽罷,眼神遊離不解,帶頭的黑衣侍衛大急,喝道:“快些讓他噤聲!”


    在黑衣侍衛的大手捂上張孟談嘴巴前,少年再次喊道:“董子,小子的第一個問題是。當此非常時刻,當急當緩?急則易亂。緩或許還有轉機。”


    “都住手!”董安於終於停下了腳步,製止了黑衣侍衛們。


    他指著張孟談說道:“事態緊急。你卻在此阻攔,還不知從何處獲知了機密事宜,我應當殺了你,或者關押起來以防外泄,但還是要聽聽你第二個問題是什麽?”


    張孟談朝著董安於鄭重地行了一禮,出言擲地有聲:“依附他人的藤蔓或許能夠迅速生長,繁茂一時,但卻永遠直不起身子,路人隨手一扯就能扔到地上。而獨立的蒼鬆。雖然生長緩慢,卻紮根極牢,能夠一直冠絕山巔,非利刃斧斤不能伐之!晉陽大夫覺得,哪個更適合種在下宮的庭院裏?”


    董安於閉上了眼睛思索了片刻,答道:“你的意思,我知矣;你是誰派來的,我也知矣。”


    說完以後,董安於轉身繼續朝偏殿走去。然而這一次,他的腳步開始恢複了往日的雍容和緩慢。因為急也無用,自己不是神醫秦越人,不懂針石艾灸。即使主君昏迷時自己在場,也沒法讓他轉醒。


    但,趙氏現在的確是一個失去了首腦的病人。自己剛才的確有點病急亂投醫,想匆匆忙忙地安置一個新的。卻沒有能力和眼光的新頭顱,隻求暫時的穩定。


    但董安於了解伯魯。他或許能讓趙氏安定一時,卻沒辦法再發展壯大。憑他的手段,也壓不服三個弟弟,而以庶君子的野心,保不準日後,會釀成鄭伯克段……不,應該是曲沃代翼那樣枝幹相殘的事情來!


    被張孟談幾句話喝醒後,董安於知道,此時此刻,他不需要自急,而是要守慢。山陵崩塌,大廈將傾,他將做那個扶危救難之臣,先別急於做出選擇,先把大局掌控在手中再說。


    那樣,反倒是最穩妥的。


    張孟談善於識人,他看出了張孟談腳步的細微變化,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在董安於身後再拜道:“董子的決斷,小子也知矣!“


    這一老一少兩個智者的對話,隻有他們自己能聽懂,而黑衣侍衛和那些豎寺,則聽得雲裏霧裏。


    董安於仰天大笑道:“常言道,梓材易伐,良弓易折,你這小子太過聰慧,又不知收斂,就不怕上天也嫉妒?”


    張孟談輕聲說道:“夏花生於蔓草之下,蟄伏寒冬涼秋,也僅僅是綻放一季,就算董公怪我阻撓泄密,斬了小子,小子使命已了,也心甘情願。”


    董安於蔚然而歎,這趙無恤究竟何許人也,一個山陽亭長成摶,恪守職責,一個張氏庶子孟談,智謀無雙。倆人都屬於能讓董安於眼前一亮的人才,卻都心甘情願為其效命。


    照此看來,庶君子無恤發現和提拔人才的能耐,倒是和自己不相上下。不,甚至已經超過自己了。


    於是董安於對一旁的對黑衣侍衛們說道:”也罷,老夫也要為趙氏惜才,帶上此子同去罷。”


    ……


    一行人沿著石階往上走了片刻,就已經到了安置趙鞅的下宮偏殿。


    隻見尹鐸、傅叟雙雙在外迎接等待,見到董安於後,兩人都邁步上前,行晚輩之禮。畢竟,董安於算是他們的舉主,所以尹鐸位列家臣之首的家宰,傅叟也成了大夫,卻依然以董安於為尊。


    “見過董子。”


    董安於緩緩回禮:“二子,數年未見矣。”


    此時,借著燭火和宮燈的光芒,倆人抬頭後,詫異地看到,跟在董安於身後的,是一位穿月牙白深衣的弱冠少年。他雙手籠在寬袖中,謙和文質,不是庶君子無恤以上賓之禮請來的張孟談,還能是誰?


    尹鐸沒想太多,就要上前請董安於到一旁密談,將自己的打算告知他。


    而一旁的傅叟卻是極其聰明之人,且沒有尹鐸的迂闊,見到張孟談後,他心裏咯噔一下,知道此子和庶君子關係非同一般,情況也許出現了些許變化。


    於是傅叟便拉了一下尹鐸,對他悄悄搖頭,示意稍安勿躁。


    兩人的這點小動作,董安於都看在眼中,他也不點破。問道:“主君何在,現在情形如何?快帶老夫前去探望。其餘的事情,以後再說。”


    傅叟搶先應諾。又對尹鐸眨了眨眼,倆人便引領董安於朝殿內走去,一麵介紹著發生的事情,和三大夫的應對之策。


    尹鐸雖然傾向於讓伯魯為世子,穩定局麵,但對趙無恤其實並沒有什麽偏見,前段時間在麥粉一事上甚至還有過合作,粟米源源不斷地入倉,讓他笑得合不攏嘴。甚至還對無恤一度十分讚賞。


    所以他也不隱功,說道:“事發突然,等吾等趕到時,庶君子無恤已經將諸多事項安排妥當,吾等隻需要拾遺漏,補缺口即可。”


    董安於頷首道:“如此便好,二位君子現在何處?”


    尹、傅倆人齊聲答道:“正在照看主君,侍奉他針灸服藥。”


    於是當偏殿的帷幕被掀開後,眾人就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年輕的趙無恤兩眼充血。頭發有一些淩亂,他長跪在閉目人事不知的趙鞅身旁,扶著他的身體。


    樂靈子則在一旁低聲囑咐道:“藥物和肉羹可以掰開嘴,用匕勺壓著舌頭緩緩灌下。但平日隻能用水或者濕的葛布潤潤嘴唇而已,還應將上軍將的頭側向一邊,防止嘔吐時穢物讓人窒息。”


    趙無恤微微頷首。照著吩咐一一如此做了一遍,他先為其嚐試藥汁和肉羹的溫度。看看湯藥苦不苦,燙不燙。苦則加些許甘草,燙則輕輕細吹。自己覺得差不多了,才以小匕緩緩喂趙鞅灌下,又以手撫背,助藥湯進入腹中。


    他的態度哀傷卻又耐心,用沉著冷靜壓製心中的焦慮,一副純純孝子的模樣。


    一身白色襦裙的季嬴,也早已擦幹了淚水,她在床榻的另一頭,為趙鞅輕掖被角,擦拭按摩手足。


    而長子伯魯,此時就有些不知所措地呆站在一邊了,有心上前,卻又有些手腳發軟,徒添亂子,隻能做些擰葛巾遞送的工作。


    “真是久病見孝子矣。”


    看到趙無恤如此模樣,就連打算將他排除出宗主之位的尹、傅倆人,都有些汗顏和不忍。


    為眾人引路的豎寬也乘機說道:“庶君子往日也是這般純孝,若是有什麽美食,第一想到的,就是派小人前去取來,送到下宮,請主君品嚐。”


    董安於則一言不發,默默看著,他身後跟著的張孟談,則小心觀察著董安於的表情,至此,計劃還算順利。


    等趙鞅的兒女們侍奉他飲藥後,才回頭看到了董安於一行人,便齊齊朝他微微一拜,或曲身行禮道:


    “見過董子。”


    董安於還禮,隨即聽樂靈子細細講述了趙鞅這次犯病的緣由,以及治療方法。


    “也就是說,秦越人四五天後才能趕到……在此之前,樂氏淑女真的能保證主君不出意外麽?”


    樂靈子是聰明機靈的少女,知道趙鞅的生死,也關係到自己父親的獲釋與否,乃至於未來夫君趙無恤在趙氏內的地位,她這回十分肯定:“靈子一定盡力,保全上軍將,待夫子到來。”


    董安於點了點頭,心中稍稍多了些希望,目光從趙無恤和伯魯倆人臉龐上滑過,還在季嬴處停留了片刻。


    山羊胡子的尹鐸覺得再也不能耽擱了,他不顧傅叟的眼神暗示,對董安於拱手說道:“董子,按照慣例,大夫以上的數位家臣便要召開公議,商量如何讓趙氏度過此危局了,你看吾等是不是……”


    趙氏的公議,除非像上次四子分封時一樣,有家主特別召喚,否則,原則上是不包括未冠君子的。也就是說,伯魯可以參與,而趙無恤將被排除在外!


    直到這時,在向董安於行過禮後,便轉身繼續專心致誌地服侍趙鞅,手持蒲扇輕搖,為他驅趕零星蚊蟲的趙無恤,卻才從地板上站起身來。


    他打斷了尹鐸的話:“尹家宰且慢,既然董子已至,小子還有一句話要說。”


    在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後,趙無恤朗聲說道:“父親昏厥前,還對伯兄和小子留下了一句囑咐,事關重大,敢請在場諸位大夫們做個見證!”(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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