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多想,清卿根本沒打算護著自己的要害,反倒幾步站穩了身子,用白玉簫擋在小腹之前。甚至都沒喘口氣,便聽得對麵那安歌的腳步聲迅猛而來,一轉頭,果真逼在了自己眼前幾步遠的地方。便看著安少俠眉目間那不容落敗的氣勢,清卿已然明白——


    今日就算同歸於盡,安歌也絕沒有後退一步的餘地。


    如若兩個人當真打得不可開交,那沈將軍的女兒又該如何?


    思索至此,清卿下定了決心,一腳後踏,避開了她來勢洶洶的氣焰。忽然覺得足底一涼,回頭看,竟是黑雲低垂,落下一滴難得清涼的雨水。再回過眼前,隻見此刻安歌失了長劍,手肘彎折無力,隻好足下抬起飛旋,簡直要一腳踹在清卿太陽穴。


    就在那一瞬,清卿心下忽然想到,自己方才也是抬腿踢在了安歌身上,害她在先生和同門之前之前失了麵子。現在何不讓她一招?畢竟,即便自己和安少俠大多數時候都相處不睦,但清卿自己也曾有過師父師姊——


    此時安歌拚了命地想贏的緣故,清卿猜得一清二楚。


    看著安歌那悲憤交加的麵容,清卿不由得心下道:這時如果讓她在這一招,或許還有挽回的餘地。於是避到一半,忽然止了腳步,讓安歌足尖擦過自己頭頂的要害,卻不偏不倚,任她踹在了自己心口。


    隨即清卿後退幾步,卻把湧上喉頭的甜血硬生生咽了下去。


    這一閃避,隻避過一半,還將自己的要害毫無保留地暴露在敵人招式之下,天客居的弟子們乍然看不明白,一個個忘了誰是師姊而誰知反賊,紛紛托著下巴,抓耳撓腮。思淵不由得望望先生——


    箬冬勾起一絲冷笑,沒有絲毫想要製止的意思。


    清卿雖是退後幾步,卻一掌斜劈,用那“陸斷犀象”一撇,正正好避開安歌的出招,將那掌直拍向安歌柔弱的脖頸。安歌飛旋回身,還沒意識到怎麽回事,便發覺,自己的下一招又已經被清卿聽了個清楚,一低頭,清並攏,就快要打在自己喉頭。


    即便是清卿手中毫無內力,傷不了自己分毫。眾目睽睽之下,幾次讓人拿住把柄,已然是輸得徹底。安歌足尖發力,站穩了身子,不再後退,凝然道:“你走吧。今日是你贏了,連箬先生……都看得清楚。”


    就在安歌停住身子的那一刻,清卿也隨即停下了手掌去勢,不過不偏不倚,停在安歌喉嚨半寸之前。就在此刻,又是一滴雨落在清卿手背上,隨即劃在安歌脖頸,冰冰涼涼。


    悶了一整夜的烏雲,終於裹挾寒風搖搖擺擺,開始淅淅瀝瀝地落下雨水來。


    隻見清卿搖搖頭,聲音虛弱,顯然也是沒了力氣:“清卿無意與安少俠一爭高低,隻是想讓少俠看明白——如果清卿願意,隨時都能結果了少俠性命!”


    “那又何須多言!”安歌杏眼圓睜,“士可殺不可辱,難道你令狐後人,還要借此機會,平白侮辱天客居不成?”


    清卿深深吸了一口氣,閉起眼,緩緩吐出一句話:“安少俠誤會。清卿即便是要和少俠同歸於盡,也絕不是在今日。清卿隻想……想……求少俠放過一條性命。”


    話音一落,空中“轟隆”一聲炸雷驚起,驟然間大雨傾盆,嘩啦啦地傾瀉在大地上。


    弟子們皆是一驚,都沒有紙傘在身旁。但一來是這些天客居的後人內功深厚,不怕淋這會兒雨;更何況二來先生在場,沒有箬先生的準許,誰敢輕易邁出一步?因此隻見眾人的包圍圈並未分散,隻是清卿和安歌的交談,隻有她二人,和幾步遠的箬先生能聽得一清二楚。


    安歌一聽清卿話語,心下理所應當地以為清卿說的是沈將軍,便也歎口氣:“少俠,七星殿中那些複雜的事,不是你我憑江湖義氣就能解決的。即便你現在就去求箬先生,怕也……”


    說到此處,一聲響亮的啼哭,打斷了安歌


    言語。


    想必是方才那聲巨雷驚得嬰孩醒轉,整整一晚上安安靜靜並未哭鬧的沈家姑娘,此刻竟卯足了力氣,在清卿的黑袍之下嚎啕不停。清卿似乎感受到,那孩子的雙手都在四處亂抓,似乎被眼前的黑暗嚇到了,急切地想要逃脫蒙蔽在眼前的大袍子。


    可即便是離開了袍下繈褓的黑,來到外麵的世界,又能怎麽樣呢?這浩浩蕩蕩、紛紛擾擾的江湖,還不是如這孩子眼前一般的黑暗?


    這孩子啼哭聲嘹亮,遠不似方才小臉灰白的虛弱模樣。聽得哭聲久久回蕩在天客居的院內,弟子們不由得安靜了下來,眼神複雜,盯著清卿那微微鼓起的袍子——


    這是誰的孩子,不必問也能猜得出來。


    清卿此時也放開了安歌,小心翼翼地解下縛著嬰兒的衣帶,將那繈褓抱了出來。安歌定了定神,一下子將方才的恩怨丟在了腦後,隻是盯著這孩子皺巴巴的身子,小心翼翼地問:


    “沈將軍……竟還留下個孩子?”


    隻怕這個時候,沈家一家老小,已經被派出去的黑衣弟子們拿住了吧。清卿回過頭,看著安歌有些不知所措的麵龐,腦海中一下子顯現出自己抱著孩子出手的模樣——


    自己殺了安歌,弟子們會一擁而上,將自己碎屍萬段。然後這孩子,要麽去黃泉之下與父母團聚,要麽也逃不過安歌安瑜的下場。


    如若這般,自己到了九泉之下,如何向玄茗和秋兒交代?


    於是,清卿隻是咬緊了牙,留給安歌最後一個悲憤填膺的眼神,一言不發。隨即抱著著孩子,踏著腳下的雨水和泥濘,一步步向著箬冬走了過去。


    不等眾人反應過來,令狐清卿“撲通”一聲,跪在箬先生麵前。


    便是這一刻,清卿忍耐了太久的不甘,伴隨著今夜的冷雨,聲淚俱下。清卿無聲地哭嚎著,卻怎麽也止不住眼眶中的淚水如那斷了線的珠子,一顆一顆,全都灑落在女孩兒的小臉上。許是風雨一吹,孩子終於禁受不住,雖仍是哭鬧不止,但那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去把孩子抱進去。其他人,去準備明天的安排。”


    “是!”


    聽得箬冬終於發了話,弟子們終於鬆了一口氣,各自四散,離開了這窄窄破舊的小院。安歌如釋重負一般,趕忙用一隻胳膊,從清卿手中將那嬰孩奪了過來,隨即和思淵一起,用寬大的袍子護著孩子身體,離開了霧蒙蒙的雨幕。


    現在,箬冬和清卿的身前,就隻剩下了彼此兩人。


    而清卿卻是哭得克製不住,像是一腔江河奔湧,全然都傾吐在了天客居的大雨中。清卿不知道自己的淚水該從何而流,隻是明白,自從自己的身後沒有了立榕山,便再也沒有痛痛快快地哭過一場。有時流淚,不過是情之所至,卻不似今天這般想要訴說什麽,隻是身旁並無人傾聽罷了。


    待得清卿哭得沒了力氣啞了聲,便隻剩下肩膀還在顫抖不停。


    箬冬再她麵前,一步步走來,落在雨水中的足跡激不起絲毫水花,反倒如同波紋一般,被慢慢推開到了一邊。清卿臉上沾著被雨水浸濕的亂發,抬起頭,眼神中又是憎恨,又是懇求,淚水糊著雙眼,連自己都分不清這頎長的黑色人影,究竟是記憶中的哪一個人。


    在箬冬眼中,清卿的眼眶泛著紅,臉頰蒼白,嘴唇失了血色,渾身都在顫抖。唯獨那雙眼深處,似乎潛藏著什麽不甘,卻被一股更大的力量壓抑著,隻剩下最後點點的微光。箬先生並不伸手,隻是立在清卿身前,冷冷地道:


    “這個孩子,冬可以在掌門麵前保下來。”


    清卿顧不得許多,急忙膝行上前:“當真?”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隻是保與不保,在乎你令狐少俠,肯不肯答應三件事。”


    聽聞此言,清卿心下猛地一驚,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隻是此時,自


    己身後已無退路。清卿低下頭,咬咬牙——


    隻要能保得玄茗和秋兒的孩子周全,他箬冬提出什麽要求,都沒有拒絕的道理。


    想到此處,清卿便克製著抽泣,低聲問道:“什麽事?”


    “第一件,那《翻雅集》的曲譜,你此生隻能獻與西湖掌門一人。”


    “好。”清卿想都沒想,一口答應下來。


    “第二件事,是要你忘了你是東山的弟子,令狐的後人,隻知道華初十二年,立榕山全族覆滅,收歸宓羽西湖門下,屍骨無存。”說到此處,清卿一下子瞪大了眼,有些驚恐地盯著箬先生模模糊糊的身影,下意識地搖著頭。可箬冬根本由不得她說話,便接著道:“另一位西湖少俠,姓林名清,於華初十一年跟隨掌門赴八音會,華初十二年入天客居門下,與那東山來的八音會狀元令狐清卿毫無瓜葛。”


    聽著這些話,清卿隻覺得一把鈍刀正在自己的心口,一塊一塊地剜著肉。隻是此時此刻,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好皺緊了眉頭,緊盯著麵前黑袍上的弦紋,不住地搖頭。


    “你不答應也可以,等那孩子一覺睡醒,就會被送到水獄刑場。”


    “刑場!”清卿心頭猛地一痛,隻覺得被什麽人捶了一拳,自己突然間痛得直不起腰來。“天客居……何苦連這麽小的孩子都不放過?”清卿忍不住怒吼,可剩餘的力氣,使她說出的話更像是呻吟,“她來到人間不過一日,怎麽遭受那麽殘忍的苦楚……”


    箬冬不答話,像是一尊冰涼涼的石雕,聽著清卿無助地叫喊,卻始終靜默無聲。見清卿遲遲做不出決定,箬冬這才悠悠地道:“明天在刑場上,你也能看到沈玄茗和其他將軍。有自己的親生孩子陪伴著,沈將軍到了九泉之下,也算是慰藉吧。”


    “你……”清卿咬著嘴唇,眼中漸漸蓄滿了憤恨,簡直恨不得用那陰陽劍,徑直在他身上戳出個窟窿。箬冬當真是鐵了心,對個出生不足一日的孩子起了殺心不說,竟還要當著她親生父親的麵痛下殺手!


    這等剜心剜肺的痛苦,算是什麽慰藉!


    清卿此刻簡直想找遍世間最惡毒的詞語,來將麵前的宓羽先生罵個狗血淋頭。可話到嘴邊,清卿逼著自己,將所有憤懣的話語連同雨水,全然地吞咽到了肚子裏。


    張了張嘴,清卿無力地吐出幾個字:“我……答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翻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弦思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弦思人並收藏翻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