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安瑜這般問話,不知怎的,清卿心中竟長舒一口氣。那箭險是險了些,安瑜終究不會將銀羽箭尖指向自己。


    “嗬,安將軍問這些做什麽?”江沉璧的視線在二人身上轉了幾個來回,眯起眼睛,“當初說好的,將軍聽令而不效命,怎麽如今倒打探起我們江家的事情來?將軍若真想知道,就改投門派,效命於夫人,到那時再告訴將軍不遲!”


    “若如此,瑜實難從命。聽少俠之令卻不知緣故,隻怕哪日犯下滔天大罪,後悔也來不及。”說罷,安瑜輕輕拂個禮,“告辭!”


    江家沉璧已然習慣了,說話間一旦有人說得不合自己心意,便定要和那人爭個高下。此時聽得安瑜話中有話,一下子便生了氣,跺腳道:“站住!你什麽意思!”


    清卿隻道沉璧口中怕是問不出什麽來,便也轉身就要走。


    回頭一望,小舟早已駛離岸邊。茫茫西湖一望無際,卻是何處能走?眼看著沉璧重新得意地笑出聲,姐弟二人正躊躇間,忽地聽到船屋內又傳來另一人清了清嗓子,沉聲道:


    “沉璧,不許對少俠和將軍無禮!”


    清卿向安瑜看一眼,不約而同地點點頭。清卿與江家夫人直接麵對麵的較量並不多,卻也能記得住,她那尖厲嗓音和江沉璧定是同祖同源。此時聽得江夫人的聲音在舟中,不由微微一愣:


    這般沉靜的聲響,與當年“老娘要你如何如何”的江夫人,都快聽不出是同一人了。


    除卻音色變化,江夫人說話時,清卿竟感覺出腳下的輕舟都放穩了片刻。氣聲震力,一時托住了舟下湖水,連清卿腳底都能感覺出細小的顫動。


    就連故去溫掌門的同輩之人,三年功力變化,都不得不刮目相看。


    江沉璧仍是氣鼓鼓地盯著二人,冷哼一聲,轉身進了船艙。安瑜與清卿向著自己暫時也在這茫茫湖麵上脫不了身,倒不如見見江夫人,看她們姑侄二人究竟打的什麽主意。這樣想著,便也一前一後地進了屋。


    “啊呀!”江夫人一看到清卿身影,趕忙起身,甚是親熱地迎了上來,“令狐少俠幾年不見,越發出落得漂亮了!”


    漂亮?清卿難得聽人說自己漂亮,被江夫人這樣乍一說,心下還暗自奇怪。自己在人世快二十年來,除了師父,並沒什麽人說過自己是個“漂亮”女子。自己從小在練功和樂譜中泡大,臉上全是風吹日曬的痕跡,手上也隻有按著簫孔留下的疤痕,似乎與世俗所言的“花顏月貌”格格不入。


    即便如此,清卿對這些事向來毫不掛懷。山上的綺川、綺琅兩位師姊都甚是漂亮,又何時將自己的相貌放在心上?再者說,自己一路走來,身為令狐後人,心知在江湖上得罪了不少名門子弟,卻幾乎從未被人輕視——靠的自然不是樣貌,而是師父留下的的筆陣、樂譜和白玉簫。


    刀光劍影一出手,誰還能顧得上對麵那人有沒有滿臉麻子!


    因此江夫人這麽一說,清卿心下並無波瀾,隻是有些想不通其中緣故。倒是安瑜微微一笑,想到:“是了,姊姊這些年一邊養病一邊練功,自然是越發好看了。”


    打過招呼,江夫人甚是親熱地招呼清卿坐在自己身邊,甚至徑直來拉清卿的手。清卿從未見過江家夫人這般和藹可親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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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樣,非但不覺得親切,反倒一陣陣脊背發涼。隻見夫人一笑,看向窗外道:


    “外麵雖然飄著雨,屋內卻實在煩悶。令狐少俠,咱們去船尾坐坐吧?”


    安瑜一聽,心下不免慌亂,不知這江家夫人要打什麽主意。卻見清卿神色自若,點點頭:“夫人雅興,自當奉陪”。


    清卿本也聽著雨聲比上船之前小了不少,此時出得船外,更是隻剩下點點毛毛雨。船尾比屋內要寬敞許多,夜間浪聲起伏,清卿便開門見山道:“夫人若是有話,不妨直說。”


    素伊卻不慌不忙,反問她道:“你願意稱沉璧為‘江少俠’,怎不叫我‘江夫人’?”


    這一問,的確問得清卿不知該如何回答。江湖之人皆道,此女先嫁南林,後嫁西湖,而清卿等人上次見她二人,竟是在北漠與幾個逸鴉王串通一氣。因此,江湖上並無人稱她為“南夫人”或者“溫夫人”,隻是稱一句“夫人”便罷了。


    這些年,當真無人當著她的麵,稱她為“江夫人”麽?


    “看,你不說話,定然是在想,你之前是如何稱呼我的。”江素伊默默走到船邊,足尖已然踏著湖水,卻毫不低頭,雙目遠眺,“不管是誰,私下裏聽到‘江夫人’三個字,都知道是江湖上姑奶奶的名號。可一旦當著我的麵,便一個個都將我姓氏隱去,生怕避之不及。”聽到此處,清卿隱隱察覺出這位江夫人深意,卻仍是不敢輕易猜測,隻是道:


    “晚輩愚鈍,還請夫……江夫人明言。”


    “好,那我便明言。”江素伊一下子轉身,緊盯著清卿雙眼,“令狐少俠,你想不想當皇帝?”


    此言一出,江浪震懾,可是比那平地驚雷、暴雨傾盆要厲害得多。清卿睜大了眼,還是不禁後退一步:“晚輩怎會這樣想?”


    “難道今日不會,以後也不會?”


    清卿搖搖頭。記得史書中所記載,能為世人所知的上一個皇帝,也就是墨塵掌門所效忠過的溫康皇帝。在那之後,八音四器各成一派。隻分門規,不分高低貴賤。聽著江夫人此刻言語,清卿倒沒幾分恐懼,更多的隻剩荒唐。見清卿不答話,江素伊自顧自地繼續道:


    “回想我這大半輩子,也就前半生安安穩穩,給南簫老兒生下個孩子。可那老頭還不知足,偏要從老林子裏抱出個外麵的種。我和他過了半輩子,拉扯了兩個孩子,他卻連我會調什麽毒什麽香,學了幾招劍法都記不住。”


    “等他歸了天,我想著自己終於能快活一場,便等不及地要去找溫弦,也算是給自己後半生謀個出路。這倒好,嘉攸不願見我,南林的老臣也氣得夠嗆——還說什麽將來掌門的冤魂不會放過我之類。現在想起來,真是可笑!老娘將來和南簫老兒去閻王爺麵前吵個雞飛狗跳,又關那群外人什麽事?”


    “後來,帶著沉璧東奔西跑,我可算是想明白了。何苦滿心想著投奔他人?待老娘自己做了皇帝,才是誰的眼色也不用瞧,自己快活的時候!”


    江素伊一口氣說了這樣一大段話,這才緩口氣,緊緊盯著清卿道:


    “日後,老娘做皇帝,就讓沉璧當太子,你當封王。這幾年,你報你的仇,我圖我的願。待咱們掀翻這江湖,就在史書上多寫幾代皇帝,咱們各自尋歡,圖個痛快!令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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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俠,意下如何?”


    清卿半點猶豫也無,隻是閉起眼,搖搖頭。


    “江夫人,晚輩報仇,不是報整個江湖的仇。若是因此掀起一場血雨腥風,隻怕先祖在天之靈,必然饒不過清卿罪責……”


    “先祖、先祖,又是先祖!你們怎麽一個個滿腦子都是些死人?”素伊漸漸沒了耐心,開始在船尾處來回踱步不停,“你回去翻翻你的史書去,想當皇帝的,哪個不是萬骨枯盡,哪個不是殺戮屠城?”


    “江夫人,正是如此,江湖上沒有皇帝,已然多年了。”


    “那你就心甘情願聽那些掌門擺布?眼睜睜看著他們娶來的掌門夫人,連自己的姓都沒有?”


    清卿聽著,一時沉默。心下不得不承認,江夫人的話語中仍是有幾分道理。可就仿佛是練功練得走火入魔、誤入歧途:明明是想要精進自己的本事,怎的適得其反,陷入一種不知名的渴望裏無法自拔?


    思考片刻,清卿長歎一口氣:“江夫人今日所言,晚輩受教了。隻是夫人所說之事,晚輩還需要時間考慮。”“好,咱們有的是時間。”素伊一聽,立馬消了脾氣,喜笑顏開,“等你考慮好了,可要記得隨時來告訴我!”


    待話說到此處,清卿這才明白過來,江夫人這次留了自己一條命的緣故是什麽。


    仔細想,清卿對於江素伊當皇帝,的確是一個難得的人選。若是清卿有野心,那便能借此機會大殺四方。明麵上看著報了立榕山的仇,實則能為江素伊掃清數不清的障礙。即便清卿沒那睚眥必報的本事,也能跟在夫人身邊,把那《翻雅集》原原本本地複原回來。


    當今江湖,得《翻雅集》者得天下。


    知道這一譜集秘密的莫陵楓和令狐子書,此刻怕是已經黃泉相見了。而江湖中專攻音律術法的東琴、西箏、南簫幾位掌門,不是駕鶴西去,就是不知所蹤。


    北漠掌門太過年輕,且避世多年,不成氣候。


    那麽放眼江湖上下,有可能解出《翻雅集》中秘密的,就隻剩下了寄居西湖的令狐遺孤。


    看著這一葉扁舟在風中飄搖,清卿猛然滲出一層冷汗——萬幸自己方才沒與江夫人話不投機,動起手來。別看自己和對麵都有兩個人,可清卿自己是致了命的不會水。隻要一個失足跌入西湖中,縱是安瑜長了三頭六臂,怕也沒法救自己上來。清卿生怕素伊再提起那當皇帝的話題,便找了個由頭,岔開話題道:


    “不知江夫人可曾聽過蕊心塔的曲子?”


    “啊,那不就是……”素伊還想說些什麽,趕忙住了口。不用說也知道,清卿說的曲子,便是南嘉攸當年一聽,就險些奪了八音會狀元的曲子。自己親兒究竟學了些什麽,當娘親的哪有不想知道的道理?


    清卿見她眼神中像是來了興趣,便抽出半截長劍,敲著那劍身,低聲吟唱:


    “影墜芳菲下,聲色有無中。飛白孤燈裏,落紅梅子東……”


    江素伊果然聽得入了迷。清卿本以為她對音律一竅不通,此刻看她神情,卻好似全然聽懂了這曲中之意,眼看著就要順著這曲譜旋律,手舞足蹈起來。


    一曲未完,忽地船艙內一陣響動,沉璧一把掀開門簾,大叫道:


    “不好了,天客居的大船追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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