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黑袍主人本還舒舒服服地窩在石頭上,一邊呢喃著夢語,一邊眯著眼挪了個姿勢。忽聽清卿如此一說,便猛地停了瞌睡,僵直坐起,定睛一瞧:


    微風拂過,青衣青袍飄蕩盈盈。


    江湖閑人散客所聽故事,大多都是口耳相傳,無憑無據。因而所謂“青衣”在立榕山下人眼裏看來,不過或綠或藍,並無人知道何者真正為“青”。這羅氏主人方一睜眼,便被這衣衫片影嚇得一激靈。後爬幾步,雙手在身後來回摸索。


    隻見一絲凶光從這麵具之後的恐懼中閃過,黑袍人用力一拉——


    與此同時,子琴一手攬住清卿後腰,一邊雙足離地便躍向身後。就在子琴離地一刹,方才二人站立之處,出現一道輕小不顯眼的裂痕。


    沉在夢中的男女老少紛紛爬起,一個扶著一個,全部聚攏在麵目可怖的石像邊。


    隻聽“哢噠、哢噠”幾聲細微的響動,清卿心下立刻繃緊一根弦。若不留心,這絲絲縷縷的聲響甚難發覺。空氣中仿佛遊進一隻不知所蹤的地龍,晃蕩四處,悄聲奔走不停。


    凝神聽,難以捉摸的神秘之音持續不斷中,漸漸小了下去。一絲難以察覺的詭笑浮現在羅主人嘴角。


    空氣凝結一刹,隻聽“轟隆”一聲爆裂,清卿險些站立不穩。所幸身子被師父穩穩抱著,定睛一望,腳下大地竟如浮雲遊走般劈開幾道大口子!


    大地好似突然張開了大嘴,腳下深邃的深淵正吞食著地麵飛沙走石。那三頭石像飛速旋轉起來——不成想這石像身內,竟也暗藏著機關!


    清卿被這倏然間撕裂的大地下了一大跳,忽地想起師父就在身後,不由重新放下心來。


    方才院中熟睡之中,上到拄著拐杖的長須老人,下到趴在女人懷裏的砸奶嬰兒,盡皆牢牢扒住石像一側,聚在一處高台。子琴和清卿定了身子,發覺二人正被孤立在另一處窄小的石縫間。從各處立足之處抬頭看,皆麵對著石像三首之一。


    石像雙目,一低眉垂眼,一怒瞪銅鈴,半臉歪斜著向兩處人群低聲怒吼。


    師徒二人不知所措間,一陣嘈雜奔跑之聲遠遠充斥整條街巷,“砰”的一聲破門而入,為首那人躍上第三處石橋:


    “妖人在何處?!”


    定眼一望,清卿反手抓住師父衣袖——這坦胸赤膊,手持彎刀的漢子,便是差點在北漠終結自己性命的塔拉王!


    那塔拉王遠遠一瞧,想來必是認出了清卿,二話不說便提著彎刀,從那窄窄的石橋前發足奔了過來。不等那大漢躍上石縫,子琴閃身立在清卿之前,向石橋輕踏一步。


    塔拉王哪裏管得其它,看著對麵青袍之人提刀便砍。


    刀尖觸及發絲一瞬,子琴伸出兩指,將那半尺寬的刀背夾在手指之間。


    塔拉王正待要發勁猛力劈下,卻發覺那使到一半的氣力驟然卡在半空。鋒利的刀刃粼粼閃光,離青衣來客的手心不過分毫距離,卻下也下不去,上也上不來,一口憋足的內力堵在丹田,難受得厲害。


    再這樣僵持著,隻怕自己的內功都要被自己空堵著的勁力耗盡。於是隻聽得塔拉王大喝一聲,以刀尖為支撐一躍而起,把全身千鈞之重壓在刀身,那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盡皆向子琴湧去。


    子琴聽準了他使力之刻,接著那股巨力在刀背上輕巧一彈。


    嫋嫋回音嗡鳴空靈,塔拉王隱約聽到腦中一聲奇怪繃斷聲響,好似那脈絡震碎一般,把自己方才那股大力撞得煙消雲散。再看向眼前彎刀,就在青衣白麵人手指交攏之處,刀身陡然斷成兩半。


    身後北漠漢子從未見過這般驚人本事,片刻之間紛紛後退。


    塔拉王口中冷“哼”一聲,退回石橋,從隨從腰間奪過一把嶄新的彎刀來。刀鋒出鞘,聽得這漢子像是不顧一切地高喊不停,仍是舉刀身側,狂奔上前。


    望著猛漢來襲身影,子琴猶豫一瞬,不知是否該下狠手。


    眼見刀身呼嘯著劈在半空,忽地身後紫光一劃,竟是那白玉簫抵在刀尖之下。清卿探出半個身子,目光淩厲,拚著彎刀寸步不讓。


    心知清卿是想自己試一試這敵手,子琴便於窄石橋上側身閃過,微微笑著,讓在清卿身後不遠處。


    清卿雙手抵在木簫兩頭,那彎刀之力仿佛泰山壓頂,自己身子不斷下沉,眼看就要頂不住。忽地撤力,那沉重的刀身一墜而落,狠命砍進了石橋縫中。一足在石橋邊緣一點,清卿另一足踏上刀背,手中玉簫一探便要刺在塔拉王頭頂。


    好在這北漠漢子也算得上身經百戰,片刻間不曾慌亂,將那嵌進石縫中的刀身向旁一甩,想要將清卿摔進深不見底的石淵中。這一甩,卻不料清卿仍平立刀背,穩穩不動。


    “幾月不見,這妖女子功力長進如此飛速?”塔拉王心下一驚,更是使了加倍的力氣要將她摔下去。


    誰知他二次使力,本就手中不穩,清卿足下牢牢定著,哪裏能輕易甩得開?借著麵前大漢用力機會,清卿竟挺身躍在半空,反倒將方才的力道原原本本還回漢子手臂。還不及塔拉王站穩,清卿猛地踢在刀身一側,逼那彎刀向一旁傾斜倒下。


    就在這近尺長的大刀倒在石橋一瞬,圍觀眾人爆出一聲驚呼——塔拉王方才抓緊刀柄不願鬆手,誰知身子跟著一歪,就要掉進石淵裏去了!


    北漠粗人的術法,豈能都如即墨星那般細膩?不過一旦下定了狠命決心,便將蠻力通通使出來罷了。清卿萬料不到塔拉王死死拽住彎刀另一側不退,如今被自己半空踏下,怎能有半分穩了身子的餘地?


    不及多想,清卿順著踏足之勢沉下,將細長的白玉簫探進石淵。


    便是在這生死攸關一瞬,塔拉王終於反應過來,下意識地一把抓緊了木簫簫頭。子琴生怕這大漢的重量把清卿也帶得偏了身子,趕忙袍袖起風,向前一卷。


    塔拉王隻覺身體被一股輕盈之力拖起,借著白玉簫上提片刻,重新挺身躍在石橋之上。


    望望對麵,果真是這兩個青袍外敵相救自己無疑。眼見塔拉王血氣上湧,臉皮紫黑,口中含糊地大叫道:“被妖人施舍的性命,老哥兒我不要也罷!”怒吼一聲,縱身就要再次跳進那無盡深淵。


    子琴聽說過北漠之人的剛烈性情,這次早有防備,袖風一推便把他擋在原地。


    求生不願,求死不得,塔拉王瞪住了對麵二人,眼球暴突,恨不得將師徒兩個生吞活剝了一般。子琴冷冷相視:“你們背後的高人,到底是誰?”


    話音未落,聽得空氣中一襲飛破聲響,清卿趕忙轉過頭。隻見塔拉王突然“嗚”地哽住了喉嚨,竟似被什麽東西刺中。


    有暗箭!


    眾人方才留心場內激戰,誰都不知這暗箭從何處射來。隻見塔拉王胸膛一挺,一枚巴掌大的劍頭掠過塔拉王身前,後心進,前胸出,眨眼之間捅穿了人身骨肉。


    漢子後仰倒地,赤裸的胸膛破開個血洞,鮮紅的血柱噴起幾尺多高。


    清卿尚未從這駭人的驚異中回過身,卻忽然意識到,暗箭“嗖嗖”呼嘯聲片刻未停。凝神於耳一瞬,趕忙向著來聲方向望去——隻見那短短的飛箭夾風帶血,不及刹那便要刺進自己眼中!千鈞一發間,子琴無形無影般繞過清卿,擋在她身前。


    聽準了暗器來勢,子琴一把抓住空中黑影,將那破空無聲的暗箭截在半空。


    隻見這暗箭帶血,來勢甚是迅猛。便在子琴抓住它箭身一瞬,那箭簇上從塔拉王心間帶出的血液盡數向前一撲,嘩啦啦一片灑在子琴青袍衣襟上。


    顧不得衣衫斑斑點點,子琴定睛一瞧——箭頭上似乎還纏著什麽物事。


    不由吸一口冷氣,令狐子琴一把扯下那血跡斑斑的纏繞。展開來看,卻是封無名來信。信中紅底血斑,工工整整描著一行蠅頭小字:


    今夜醜時二刻,向西武陵墓,恭迎令狐掌門大駕。


    讀至此處,子琴心下乍然驚異:倒不知暗幕之下躲著何人,於何時何地,已然知曉了自己身份姓名?隨即折起信,向僅剩的寬敞石台掃視過去——


    自己目光所及,眾人盡皆打個寒顫。


    這些走街串巷的江湖草莽身份各異,個個都算是見多識廣,江湖中各門各派的高手也有不少曾請教一二。然而此刻令狐掌門遠遠一望,眾人卻是爭搶著轉過頭,生怕對視在哪個瞬間,連大氣也不敢喘。


    想必放箭之人並非這流人物——子琴心中想著,一鬆手,那粘稠的人血信飄進一蕩一蕩,飄進石淵深處去了。還不及眨眼一瞬,各路來客才發覺,那師徒二人已然踏著石橋越過深壑,消失在大門外,沒了蹤影。


    人群裏有膽大的,忍不住嘟囔一句:


    “這便是那戲詞兒裏的‘白皮鬼’罷!”


    方才一番惡戰,二人的衣衫上皆是點點血斑。子琴生怕這副狼藉模樣嚇著白日裏的過路人,便與清卿尋得個僻靜地方,二人於暗巷中暫且歇息片刻。


    清卿用帕子沾了水,拂去師父手掌手背大片血跡。突然想到些什麽,便低聲歎口氣。


    “師父,江湖中人的性命,也太微小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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