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琴凝神於耳,連自己的尋常心跳都顯得震天動地。可惜方圓百裏之內,除卻自己,隻有北漠徹心大師平靜的呼吸。


    太遠了,北漠流沙能頃刻間移雲換影,一路走來到處都是清卿來過的痕跡。


    抬頭盯住徹心靜如止水的垂目,子琴端著茶杯的明指輕輕一點,皺起眉頭。如此荒野之中尋得一人,談何容易?而要在漫野大漠中藏其一人,又是何其容易?


    “令狐掌門遠來辛苦。”徹心露出出家人才能有的慈善神色,“大漠風寒,茶水涼透,掌門不要見怪才是。”


    子琴淡淡地道:“百裏荒野杳無人跡,自然杯茶難溫。”


    “杯茶難溫之處枯草蓬蕭,陰風似幕,如何稱得上是杳無人跡?”


    “縱是外客熙攘,刀光相逢於黃沙,琴也隻為尋一人而來。”五指握緊了茶杯,子琴淡淡低下頭,“大師修習什麽術法,本不是北漠之外的晚輩愚者應當關心的事。隻是令狐弟子習術年短,功力低微,還是入不得大師的眼罷。”


    徹心俯身端起茶杯,拂袖一笑:“這樣小的年紀,便吃了如此中毒至深的苦。貧僧縱是看破了生死虛幻,又於心何忍,讓令狐少俠深陷痛楚折磨?”未等子琴答話,忽地徹心想起什麽,緊接著問道:“貧僧記得掌門當初身中碧汀毒,也和少俠差不多年紀吧?”


    子琴苦笑:“晚輩當時還沒有這般大。”


    “這便是貧僧將令狐少俠帶來北漠的用意。”徹心從容地盯住子琴那如玉雙目,“既然當時天客一劍,便經得掌門撐了數十年的抗衡,令狐掌門何苦看著自己弟子再遭一次同樣罪責?況且,放眼如今江湖,像掌門一般能抗住至毒侵蝕的深厚功力者,又有幾人?”


    “叮”一聲脆響,子琴滴水未動的茶杯被磕在桌麵:“晚輩迷茫,請大師指點。”


    徹心見子琴已然遊走在怒火邊緣,倒也不生氣,隻是低頭垂目,繼續安安穩穩地道:“出家人看慣了江湖打打殺殺的名利吵鬧……今朝隻求慈悲大愛為懷,以我北漠療愈之曲慢治令狐少俠各類毒傷。”


    子琴冷冷望著徹心寬容和善的眉目。


    “隻是貧僧身出北漠一門,萬不敢擅動昔時門規——逸鴉療愈曲,隻可用於即墨門下人。”


    “果然。”禁不住自己暗中咬緊了牙,子琴手中的茶杯也已處在破碎邊緣,“大師如此慈悲大愛的胸懷,難怪四器八音、各門各派,無不道一聲尊敬嗬!”


    徹心也將手中素杯在桌麵上重重一響,隻見那月白色的小巧淺口杯一下子布滿全身的裂痕。卻依舊原形不變立在徹心手中,仿佛完好無損,絲毫未損。徹心淡淡皺起眉頭:


    “難道掌門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徒弟在毒發折磨中一日日身亡麽?”


    子琴幽幽然搖頭,輕聲道:“我令狐掌門在世上一日,便定要護得徒弟周全一日。至於大師那‘流引沙江’的術法天下人盡皆知,大師又何必瞞著晚輩?”言罷,忽地起身,弦劍劍柄溢出袖口:


    “清卿在哪兒?”


    坐在原位不動,徹心也是苦笑搖搖頭:“掌門這是鐵了心不顧弟子性命,便容不得貧僧袖手旁觀!”隻見光影一閃,幾尺長的沙綢頃刻卷起廟外狂沙,窄小的破廟地動山搖。


    弦劍泠泠落入子琴幾近透明的手指間,劍尖一遞,便衝到沙綢金光繳纏之中。


    二人迎麵出手,弦劍掀起的烈風與長綢揚起的和風彼此呼嘯,搖搖欲墜的破廟高聲呻吟不止,仿佛隨時隨刻都要散了架。唯獨若有若無的錚錚嗡鳴如平地驚雷,一聲聲暴響在綢劍相交之中。


    徹心綢風不落,如流沙吸引,轉眼便用金光裹進了子琴半邊身子。子琴的弦劍左衝右刺,卻一招招襲在了柔軟的綢沙上。


    沙綢像是地心一隻大手,有力而無傷。


    這便是逸鴉漠的立派術法——“流引沙江”。長綢水袖如那荒野之中吃人的流沙,在交纏之中點點牽引,將對手功力吸個幹幹淨淨。


    若說這一招最駭人的地方,便在於它奪命之法門——無傷。


    與那一腳踏在其中便萬劫不複的流沙無二,深陷沙綢包裹,掙紮愈是強烈,便下墜愈快,糾纏愈緊。到的最終,氣力全無,自行了結了自己性命。那些倒在北漠高手長綢袖引之下的屍骸,往往神色寧靜,周身完整,看不出瀕危之際受過什麽痛苦折磨。


    縱是此時,站在徹心身前的令狐掌門在年輕幾歲,怕會也身不由己地陷入其中端倪。


    沙綢仿佛縈繞著滔天塵影,子琴抬頭望時,就連那身姿詭異的高聳石像,也隻剩下最後一角,能勉強見個模糊。讓過一招,子琴任由弦劍衝上前去,二器暴得一聲驚雷悶響。


    轟!


    這漫在雙耳久久不停的悶雷仿佛風雨飄搖的群山哀鳴。向雷聲隱隱處望去,子琴這才發覺,那驚雷響動之源,竟是環繞破廟殿內那三頭七目、四臂九身的供奉石像!


    此時隻見那沙綢越裹越緊,子琴腳下踏著梅花陣,弦劍一式不落,徐徐點出那“平沙落雁”的每一處譜法。生死關頭,必是穩了氣,才有那一絲脫身可能。


    倒是徹心見著令狐掌門年紀輕輕,相持甚久卻一招不亂,不由心下暗暗慌了神。


    子琴將弦劍豎在身前,任憑狂沙如高牆築起,在身側狂卷著吞噬更遠處的沙丘。隨著雙器交手之勢漸漸減弱,雷聲隱隱禁不住小了下去。子琴側目望向石像:石像三頭四臂,是謂弦聲相和;七目九身,是謂長音不絕。


    北風吹塚,雁過無痕。


    那“平沙落雁”劍招一下使出,隻見弦光映著飛沙走石,奔身席卷在沙綢漫卷裏。常聽得“雁過無痕”,冷雁縱是南遷之途突逢沙塵不止,又何曾收翅墜地,停了長長征途。


    而那黃沙,又如何能卷走秋雁痕跡?


    子琴心下暗自道聲:“破!”隻見弦劍劍柄勾得沙綢一隅,隨即以翻湯蹈海之勢扯起那百丈沙牆,劍光一轉,另一側的劍刃便要向徹心肩頭刺去。


    徹心眉毛一挑,後撤一步。隻聽“嘶啦”一聲響,流沙泄地。


    徹心大師雙手間沙綢已然破了一半。


    子琴弦劍劍尖點地:“清卿在哪兒?”


    搖搖頭,徹心悲聲輕道:“貧僧不能眼睜睜看著,令狐弟子深陷生死邊緣而不自知。”


    “生死?”子琴指尖顫抖,運足了內力,高聲隱隱道,“大師一心要練那‘流引沙江’的本事,東山後人從未過問一句。如今老掌門執意要將令狐弟子攪進來,卻還有臉麵妄談生死?”


    言罷,令狐子琴長弦一抖,眼見徹心單綢劃過眼前。


    那逸鴉漠流傳千年,藏在《沙江引》中的秘密,清卿不知道,星星不知道,或許當今北漠掌門即墨瑤略知一二。但仍在人世的幾個掌門中,唯獨令狐子琴心中一清二楚。


    沙江漫漫,以沙土為引;沙土不成,以鳥獸為引,鳥獸無果,以人命作引……


    更何況清卿身中劇毒而今仍未身死,卻在江湖門派齊聚一堂的八音會上,使出令狐子書絕了性命的那一招“入木三分”!


    子琴瘋了似地在沙綢麵前左右斜刺,像是要從這無垠大漠中找出弟子蹤影。


    等待半晌,徹心終於見得這年輕的令狐掌門開始沉不住氣,因此雖是折了一隻長綢,卻依舊從從容容攏沙來攻。隻見那軟綿綿的綢麵直衝子琴額頭橫飛,子琴側身一閃,那柔柔沙綢撞在大殿石柱上——“轟隆”一聲,石柱被打穿個大口子。


    破廟瓦頂碎石濺落,不過眨眼之間,子琴慌忙立穩身子,發覺腳下大地已然歪斜。若是照這般打法,隻怕整個破廟都要被外圍流沙生吞個幹淨!


    那沙綢來勢絲毫不見歇止,眼見正麵難攻,子琴便一個後躍,將那弦劍反身抵在身後。隻聽“嗡”一聲巨響,本就岌岌不穩的廟柱更是如那秋風落葉,左左右右搖晃個不停。


    子琴閉上眼,聽音辨出沙綢來勢,猛地躍起,將劍尖從斜上落入綢心。


    平沙落雁,天際飛鳴!雅曲一響,子琴此刻放開了手,便想要這東山和北漠的立門之曲在這黃沙之中分個高低。徹心沉穩住手中內力,讓那綢風側過劍光,竟直直打在子琴身後的石像眼中。


    石像一聲大吼,似是醒轉過來。


    “佛祖在上,立榕山弟子令狐子琴謹拜。”子琴平生雖不信佛,此時如塵沙一粒落在百尺石像之前,禁不住心中敬畏,便在心中一字一句道,“若是弟子所猜不虛,清卿性命危急,便請佛祖為弟子指出一路……”


    “若是北漠療愈果真能使清卿身脫劇毒,弟子身死北漠,卻也心無遺憾……”弦劍“錚”一聲垂在地麵,子琴抬頭,緊緊盯住怪石像方才被沙綢打中的那隻灰目。


    誰善誰惡,不妨讓弟子聽個明白!


    令狐子琴足尖一點,半空踏中長綢飛舞,翻身落在石像一臂中的蓮花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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