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卿慌忙俯身去撿,便是指尖觸及竹紙的一刹,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透過紙背若隱若現,清卿彎下腰的動作不由停在了半空。


    “清卿!”


    突如其來一聲嗬斥,清卿被師父嚇得呆了。一抬頭,師父正向自己伸出手,眼神嚴厲似寒冰,絕非尋常自己做錯了事情。不及猶豫,清卿不敢違了師父的意,趕忙將那紙團交回師父手心。


    “你說的對。”子琴言語間透著苦澀,“立榕山一直被孤立於四器八音之外,便是這個原因。”


    琴弦斷,靈燈滅,東山青榕,幾重殘雪。


    淒涼的歌聲在令狐掌門的腦海中響起……子琴不由握緊了手中那團紙,薄薄的竹片應聲脆響,化成一團碎塵粒散在空中。不及清卿重新上前,子琴便頭也不回,徑直出門,向著山下的方向走去。


    清卿愣在屋裏,不知怎的,隻覺琴案冰冷,桌上沏好的茶水也已然涼透。方才那張竹紙背麵透出的小字,縱是閉上眼睛,清卿也能認出那是出自誰的筆跡:自己想盡辦法保護的唯一一人,也終究沒能逃過“梅花陣”的威力。


    此時後悔無用,清卿咬了咬牙,收起木簫琴譜,搖搖晃晃向著書譜閣的方向孤自前行。


    日風漸冷,令狐少女一人坐在窗邊。高高紮起的馬尾使得少女本就淩厲的眉眼更添幾分堅毅,發絲掃入眼角,卻顯得毫不在意。正全神貫注間,忽地無聲無響,腦門被人“啪”的一聲,彈了一顆脆脆的響栗子。


    “啊呀!”綺雪抬頭,白清卿一眼,“稀客啊。”


    清卿低頭抿嘴一笑:“我比不得師姊的本事,一天天鑽進書譜閣裏,連飯都能忘了吃。”邊說著,清卿邊翻過綺雪手中棋譜的第一頁:“《嫗老神機》?”四個字映入眼簾,清卿不由得暗自臉紅:自己傷勢未愈而荒廢琴技的幾日,師姊的棋術恐怕又前進了一段不止。


    把書頁重新翻回剛才的那一頁,綺雪點點頭:“這裏書譜閣中的棋譜比夜屏多了一倍不止,趁著師父還沒帶我回去,多看一本是一本……今天你怎麽有興致也來閑坐?”


    一聽此言,清卿雙耳凝神,聽得這書譜閣百步之內隻有此二人,這才壓低聲音:“師姊,你每天在這兒泡著,知不知道醫經藥植一類的典籍藏在哪兒?”


    “醫經藥植?第六百多排的架子上似乎見過幾本。”綺雪偏過頭想了片刻,隨即笑起來:“又不是什麽著急物事,等綺川師姊傷勢好全,你直接問她不就得……”話音未落,清卿“蹭”地站起,向著第六百排書架子徑直衝了過去。


    《春草總編》、《野蟲史》……一本一本找過去,清卿心慌得厲害,連指尖都止不住發抖不停。待得眼中終於冒出一抹枯黃色的頁邊,清卿終於一陣狂喜——


    剛要伸出手去,便站立不穩,重重摔了個四腳朝天。


    這一摔不要緊,連帶著碎章殘頁的老典舊籍,劈裏啪啦如冰雹一般,盡皆從高處的書架上砸了下來。綺雪趕忙聞聲而來:“究竟是什麽事急成這樣?”


    還顧不上舊傷複發疼痛,清卿趕忙爬起,在身上地上摸索起那一遝遝足有半人高的藥經書籍來。隻見厚厚一冊暗黃的舊紙正落在綺雪腳下,清卿趕忙伸出手去——


    “清卿!”


    綺雪一把攥住清卿手腕:“你平素可從未因為什麽大事慌過神,今日究竟出了什麽事?”


    “師姊……”清卿抬起眼,一絲恐懼閃現在眼底:“你不會說出去吧?”


    綺雪覺得清卿一定是瘋了。


    厚重的《苦杏經》足有半人之高,光是全冊立在架子上,便能自行占滿一整排的位置。許是風霜日久,加之立榕曆代弟子翻看頻繁,書脊早已散開,薄碎的紙片被勉勉強強按順序夾在一起。


    清卿小心翼翼地趴在地上,拾起一張又一張:“梔子、梔子……甘草……在這兒!蒲公英蒲公英、蒲公英呢?”


    萬般無奈,綺雪隻得彎下腰,同清卿一齊翻找起來。看到某頁之後藏著“公英”二字,綺雪不由得快走幾步,趕忙拾起那張被壓在最下麵的紙:“清卿?”


    “嗯。”清卿低頭應了一聲,沒答話。


    一瞬間,綺雪不知哪裏來的衝動,想要默默彎下腰,重新把那張紙壓回眾多散冊之中。如果清卿一直找不齊需要的藥材,便會知難而退,重新找到掌門師伯或是綺川師姊,忘了今秋所有發生在山下的事。


    不可能。


    清卿做下的決定,便是海崩石裂也反對不了。


    微微歎口氣,綺雪伸出手:“蒲公英在這兒。”


    “好。”清卿接過,看見上麵果然印著“仆公英”三字,想來並無甚差別,便把手中剩下的兩頁並攏在一起,“今晚我且先回去,師姊——可千萬別讓師叔知道!”


    綺雪點點頭,清卿便快步向門外奔去。待得出門一步,清卿忽地回過頭:“師姊,今天多謝你。”還沒等綺雪反應過來,清卿便放開步伐,一溜煙跑遠了。


    書譜閣空空蕩蕩,綺雪望著剩餘的一地狼藉,俯身收拾起來。忽地門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透過百十層書架,向著綺雪的方向緩慢走來。綺雪顧不得抬頭:“又忘下什麽了?”


    腳步停在綺雪身前。


    綺雪皺著眉,一抬眼睛,卻嚇得“謔”一下站起,四肢發軟而心中藏鬼,不由得“撲通”跪下:


    “師父!”


    令狐子棋麵帶寒色,正顏厲聲:“你師妹要去哪兒?”


    半山腰另一側,清卿覺著時候不早,隻好越跑越急,向著頭頂藥植堂奔去。推開紗簾,正相坐低語的嘉寧、綺琅二人不約而同抬起頭:“師妹?”


    清卿把那幾張書紙攏進袖子,抿嘴一笑:“我來看看川師姊,不會太晚吧?”


    綺琅放下手中的針線活兒,趕忙起身,搖搖頭:“怎會。下午是師父一直照看著,我二人也是剛來不久。”話雖這麽說,綺琅仍是忍不住打了個嗬欠,眼角的黑紋也深重得藏不住。清卿見狀,便勉強笑笑:“你們且坐著,我去燒茶。”


    提起壺,眼見二人並未留心,清卿便從指尖彈下些昏葉粉末來。


    “對了清卿。”綺琅似乎忽然想起些什麽,“今天我們來時,師父似乎心神不寧的模樣,別是山下又出了什麽亂子吧?”


    清卿心下一驚,趕忙端起兩個杯子:“許是今日琴曲磕絆,師父生了我的氣。”


    “嗨。”嘉寧不由插了句嘴,“清卿才傷好沒幾日,掌門師伯也太嚴厲了些。”


    “師父再嚴厲,又哪裏能比得過畫師姑?”綺琅癡癡笑了,“你今日的遠景還沒畫完吧?”


    嘉寧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今日月明星稀,景色正好,我等你睡下出去畫。”


    清卿聽著二人隻言片語,默默衝了茶,遞到二人手邊。嘉寧剛想來接,清卿卻一轉手腕,將那杯子遞到師姊手裏,反轉著把另一手的杯子向南公子遞了過去。“師姊,今夜你且早些休息吧,我在這裏多待些時候。”


    “那怎麽行?你自己的傷還沒……”話說到一半,不知怎的,綺琅竟又抑製不住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快去睡吧。”嘉寧附和道,“正好我前半夜畫完,清卿便能早些回去。”


    不過幾分功夫,綺琅便覺得自己已然困倦難當,便是連眼皮子都抬不起來。於是便也不再強撐,對清卿道:“你也小心別太累著,要是困了,就去把南公子叫回來。”


    “嗯。”清卿方一點頭,綺琅師姊便迫不及待地進入了夢鄉。


    “公子?”


    “哎。”嘉寧一邊應著,一邊給綺琅蓋上張薄薄的毯子。


    “你知不知道,綺川師姊的藥材都在哪兒放著?”


    南嘉寧一聽,忍不住嗬嗬一笑:“你都不知道,我哪裏能曉得?不過……”頓了頓,嘉寧似乎想起些什麽,“有些常用的在榻下麵,我見綺琅拿出來過。”


    “哦。”清卿冷冷一答,反手出簫,一襲暗影頃刻架在南公子脖子上。


    嘉寧根本來不及反應,便下意識地使出舊日那招“天雷降”,將無形的隱線反手劈頭向著清卿砸下去。清卿憑聲側身閃開,手中木簫使力,二人便身不由己地向後倒去。


    “哎!”


    嘉寧出聲到一半,突然被清卿捂住個半截:“悄聲!”同時用手掌搶先撐住地麵,免得二人泰山壓頂一砸,受傷的睡著的一齊醒過來。清卿仍是保持著半路打劫的姿勢,嘉寧掙脫不動,舒口氣:“清卿,你大半夜取我性命作甚?”


    清卿沉下聲音:“那張竹紙上寫的什麽?”


    嘉寧後背一涼,一時語塞答不出話。


    “寫的什麽啊!”


    記著綺琅不許自己告訴任何人的要求,嘉寧幹脆咬著嘴唇,免得自己一個忍不住突了出去。隻覺著身後漸漸沒了聲響,嘉寧試著撥了撥架在脖子前麵的木簫,竟是毫無力氣,一個猛子飛到半空。


    這一下變故嚇得嘉寧連忙悄聲竄出去,才沒讓硬簫和堅實的地板來個天雷巨響。


    轉過頭,清卿正坐在原地,淚水一滴一滴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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