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卿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睜開眼,空中是點點繁星;鼻子裏湧進一股誘人的香味;朝身上一瞧,才發現自己正蓋著羅亞那件大巫師袍子。四周暖烘烘的,原來清靈和羅亞已經生起了火。兩個人在不遠處正依稀說著話:


    “你師父真是這樣教你的?”


    “當真。師父有好幾本劍譜,我剛剛學完第六本,清卿正看著第二本……隻可惜這些書怕是找不回來了。”


    “沒有必要。”


    “什麽?”


    “學這些沒有必要。你師父當初就是騙你們倆的。”


    “羅先生……怎麽能這樣說?”清靈不由提高了一個聲調,聲音也跟著顫抖起來。


    “別不信我。否則子書對戰南簫老頭的時候,為什麽用的是一支毛筆?”


    “……”


    “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筆。其實你們師父真正的厲害之處,在於……”


    “我不想聽。”清靈打斷羅亞的話,獨自翻轉著火裏快要烤熟的野鳥。


    清卿摸了摸身邊,發現木簫還好端端地係在腰間,這才放下心來。於是便拖著那件大袍子向兩人走去。清靈抬起頭:“你醒啦?”


    “嗯。”


    “肚子餓不餓?”


    清卿點點頭。這一天下來,早已是饑腸轆轆。便接過清靈遞來的一塊烤得半生不熟的肉,大嚼特嚼起來。


    羅亞抬起頭,向清卿問道:“我跟你說的話都記住沒有?”


    清卿一愣:“什麽話?”


    “在屋子裏的時候,我說你要記住每一句話。”


    清卿搖搖頭:“不記得了。”


    “啪”的一聲,羅亞的一個重重的巴掌竟狠狠地落在清卿臉上,“為什麽不記!”


    清卿一時被打得暈頭轉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清靈撲過去抱住清卿:“巫師先生,先別生氣……”


    羅亞死死地盯著姐妹兩人,幽黑的麵具後麵透露出可怖的目光。許久,才向著潺潺奔湧的瀑布轉過身去:“子書,我對不起你。”


    姐妹倆嚇得一動也不敢動。三人還都未緩過神來,便聽得瀑布那邊傳來腳步的聲響。回頭一看,竟然是南嘉攸濕淋淋地走來。原來嘉攸看見父親身受重傷,不願自己再毫無所得,便咬了牙,學著羅亞的樣子從水裏扒了一塊冰,一路追下來。嘉攸喘著粗氣,勉強衝羅亞提起嘴角:“羅先生,害晚輩找得好苦。”


    羅亞見南嘉攸一人走來,身邊不像有埋伏的樣子,自忖自己對付這少年算是綽綽有餘,便拿起火堆裏的剩鳥繼續吃起來:“能得南少俠一路追隨,是我小巫的榮幸。”


    “我也不與前輩繞彎子。”南嘉攸繼續謙恭地抱拳道:“若是動手,晚輩自然是自討苦吃。碎瓊林所求,不過是家師舊物物歸原主。那間屋子已經被翻了個底朝天,並沒找到樂譜的蹤跡。晚輩無奈,隻好來請兩位令狐家的姑娘奉還玉簫。”


    “不給!”清卿一聽,立刻把小手抱起來。


    “你呢?”嘉攸轉向清靈。


    “家師為護此簫,不惜獻出性命。我等令狐弟子如何能把它拱手讓人?”


    嘉攸一聽,不願多費口舌,長劍出鞘,登時便衝了上來。隻見羅亞一個箭步護在姐妹倆身前,赤手空拳地與南嘉攸纏鬥起來。論年齡本領,南嘉攸都不是羅亞對手,不過是手持利劍,羅亞一時無法取勝而已。隻見羅亞在嘉攸劍光逼迫下一步步後退。終於退到清卿身邊時,突然從清卿懷中奪過木簫,喝一聲:“給你!”便向著劍鋒所在迎了上去。正值南嘉攸拚盡全力迅猛一擊,聽得“錚”一聲響,火光迸濺,嘉攸手裏的長劍已斷成兩截。再看羅亞手中的木簫,在衝擊與火光中仍是完好無損。


    南嘉攸不由得驚得呆了。這柄長劍是父親從北漠帶回的精鐵製成的寶物,平日裏削鐵如泥,所到之處,無堅不摧,今日竟被一根木頭截得斷了,心下自想:“怪不得父親千裏迢迢趕來要收回這寶物。碎瓊林尚且難得,豈能白白落入了令狐妖女之手?”但目前最大的困境,無非自己隻身一人,又損了利劍,如何能從三人手中奪回這寶簫?


    羅亞見南嘉攸神色驚惶,便把殘火裏的半隻鳥撕下一半,朝著南嘉攸拋過去:“冰天雪地,打鳥不易。少俠,等大家先填飽肚子再開打如何?”


    嘉攸一聽,自己的確饑不可耐,隻好坐下吃著,以求再尋良策。清卿清靈見狀,一時麵麵相覷,也不得不重新坐下,啃著自己沒吃完的那份。羅亞把木簫收到腰間,仍是轉過身去沉默地望著瀑布。漆黑的麵具下,閃爍著一陣不可捉摸的光芒。


    幾天過去,清靈清卿相擁而眠,木簫並未被嘉攸搶了去。倒是羅亞和嘉攸神色自若地伐木製筏,準備渡河。初冬的冰層並不足以讓人在上行走,四人隻好一邊劃筏、一邊破冰,向著山穀外艱難前進。


    一日,隻聽得水聲潺潺,四人見水麵冰層稀少,知道是到了穀外溫暖之處。嘉攸心想:“順著河流必定越來越往南。到了碎瓊林外沿,這木簫縱是插翅,也難逃我手。”一麵想著,一麵默不作聲地劃筏前進。眼看得就快到了南方,嘉攸突然向羅亞問道:“敢請教巫師先生,先生來時,可有為自己占卜一卦?”


    “身周有損,是為凶卦。”


    “先生可為我算一卦?”


    “得不償所願,大逆於道,似是中卦,實則為大凶之卦。”


    清卿自上次挨了打,一直不敢與羅亞說話。此時聽著有趣,便躡手躡腳地湊了過去,問道:“羅先生,這是什麽卦象?”


    南嘉攸見清卿獨自走來,毫無防備。又見這幾日清靈劃筏勞頓,也是失了戒心。於是心生一計,瞅準時機,一個猝不及防便將清卿推下了水去。“撲通”一聲,毫不會水的清卿在已在冰冷徹骨的河水裏胡亂掙紮著,離筏越來越遠。


    羅亞見狀,一下子站起,立刻就躍入了水中。誰知這正是中了南嘉攸的計策。嘉攸料定羅亞入水時決顧不得其它,便趁著羅亞入水瞬間奪過了羅亞收在腰間的木簫。等羅亞在水中抱起清卿回頭一看,隻見南嘉攸持簫在手,將木筏越劃越遠了。


    一麵是羅亞奮力追趕,另一麵,清靈眼看頃刻之間,師父木簫已落入他手,一時頭腦空白一片,隻是不顧一切地伸手去奪。木筏身小,清靈一時施展不開,幾次與嘉攸爭奪,卻好幾次差點掉下水去。清靈拿起筏上的一塊槳板,揮舞著衝向南嘉攸。誰料嘉攸閃身一躲,用寶簫在槳板上輕輕一敲,清靈手中的槳板就立即碎成了好幾塊。這正是南林名譜中的一招“避尖芒”。


    南嘉攸一手持簫,一手舉著另一片槳板,笑道:“清靈姑娘,筏子可就隻剩這一塊槳了。你若是不來奪這簫,我便劃筏去救你師妹,如何?”


    清靈一聽,頭腦“嗡”的一聲,更是一片混亂。眼看羅亞和清卿漂在水裏,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南嘉攸豈肯給羅亞上筏奪簫的機會,趁著清靈發愣,拚命要將竹筏劃得更遠些。偏偏是這一隻槳的筏越用力劃,越在水中團團打轉。頃刻之間,羅亞便抱著清卿追了上來。


    嘉攸方想舉簫迎擊,不料清卿人小靈活,“騰”地爬上了筏,一口就咬住了南嘉攸手腕。嘉攸吃痛,卻不願放手,仍是死死攥著寶簫。這時羅亞也上得筏來,抬手就向木簫奪去。天也不料南嘉攸求簫如此心切,幾近瘋魔。眼看著寶簫又要被奪去,竟然一招“天雷降”,將那木簫向下用力一揮,瞬間就要砸到清卿身上。


    如此毒計,二人都是是始料未及。眼看著清卿即將慘遭毒手,清靈一個閃身,擋在了清卿身前,想要伸手抵擋——怎奈南嘉攸攻勢太過凶猛,清靈怎能抵擋得住?隻聽“砰”的一聲,那木簫就重重地砸在了清靈頭上。頃刻,腦漿迸裂,血流如注。清靈血肉模糊的麵容不受控製地倒向河裏。


    河中央悠然的木筏上,靜靜斑駁著夕陽殘血。


    羅亞沒能來得及救下清靈,看著嘉攸癲狂至此,心中已然是憤怒到了極點。隻是一個劈手,木簫就回到了羅亞手中。羅亞見河裏不遠處有塊大石佇立,便幾下將筏子劃了過去,將嘉攸猛地拋下了水:“這般作孽,天下豈能容你!”斥罷,水流卷起,帶著木筏一路遠去。


    羅亞已不能帶回清靈屍首,便擋在木筏來的方向,生怕清卿看到那片血腥的河水。筏子漂著,清靈的音容笑貌仿佛仍在身邊。羅亞看著清卿小小的背影,想起十二年前子書與陵楓一對鴛鴦愛侶、想起一二年後這一路的死死生生,漸漸忘了天色、出了神……過了許久,才想起來有什麽不對勁:


    經曆了如同滅門之災的清卿,此時竟一聲也沒有哭。


    清卿一動不動地坐著,仿佛獨處在被世界遺忘的角落。羅亞悄悄走到她身旁,又輕輕把她抱了起來:“清卿……”


    “為什麽不殺了他?”


    “你說什麽?”


    “我說南嘉攸!”清卿不回頭地大喊:“他們父子害死我師父師姊,你為什麽不殺了他!”


    “……”羅亞沉默了一會兒,答道:“讓他自己抱石求生吧。該如何罰他,是上天的決斷。”


    “讓師父和師姊都死在什麽碎瓊林手下,也是上天的決斷?!”清卿一喊,自己也是一愣:“難道你算出來的卦象就是這些?”


    羅亞無言以對。清卿見羅亞不答話,猛地奪過木簫,用力向遠處擲去。羅亞一驚,眼見木簫入水,隻好重新跳下水去,一路遊著把它撿了回來。待得濕淋淋回到筏上,羅亞拿過清卿的小手,握住這木簫:“清卿,你聽著:這白玉簫是對你師父極其重要的物事,今後不許拿它任性,記住沒有?”


    “我偏不要!”清卿又想把木簫重新扔出去,幸好羅亞在半空中就截了回來。“就是因為這根破木頭……師父、和師姊,才……”說道此處,清卿終於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清卿哭著,羅亞卻說不出話。看見這把木簫仍沾著鮮血腦漿等物,便強忍心中難受,用河水洗了又洗。此去一夜,二人各懷心事,任憑小筏在天地間遊蕩。


    幾日過去,羅亞想著這樣越來越往南,若真遇見碎瓊林的人難免尷尬,倒不如上岸走陸路再定去向。放眼所及皆是崇山峻嶺,一時杳無人跡,隻好讓筏子繼續漂一陣作罷。清卿每日所食,都是河中個頭不大的魚類。到後來火石磨損得不能再用,二人便隻剩下生魚勉強吃著。一日,河麵上遠處,一陣悠悠的香氣順著風飄了過來。


    清卿許久沒聞到飯食香味,這一聞,肚子登時咕咕叫了起來。羅亞心中疑惑:難道這群山之中還有人家不成?一麵想,一麵劃筏靠近。若是真有人家,蹭口飯吃也是不錯。


    正是一日中的正午之時,香氣愈發濃鬱。先是小小的一麵旗子露了出來;緊接著,便是一根長長的桅杆;等到靠近,原來是一艘橫跨水麵的大船。船上的人看見筏子靠近,立刻從船頭垂下一條懸梯。羅亞抬頭一看,高處的旗幟上果然繡著幾片銀弦,心下笑笑,讓清卿先爬上去,自己緊隨其後。


    到得船上,船頭立著一人見羅亞到來,攏起衣袖合手一笑:“巫師大人,這一卦算得可準?”


    “我沒算到你會來。”羅亞摘下帽子,“不過其實不用算也知道。”


    那人一邊吩咐船上其他人給羅亞和清卿準備飯食,一邊帶兩人進船艙裏坐下:“你打算把這孩子帶到哪兒去?”


    “吃完飯我們就下船。隻要找到進山穀的路,不管立榕山也好夜屏山也好,肯定有人來。”


    “咱們換一換。你回宓羽湖去跟你師兄交代,我陪這孩子等幾天。”


    羅亞愣了:“為什麽?”


    “因為我知道去山穀的入口怎麽走。”


    “那你告訴我?”


    “我偏不告訴你。”


    “唉。”羅亞放下茶杯,“真拿你沒辦法。如果清卿有個三長兩短……”


    “你自己不會算是吉是凶啊?先吃飯。”清卿見這人雙眼輕眨,不斷地往自己碗裏夾菜,雖是連著好幾天忍饑挨餓,卻也沒有一點胃口。


    飯罷,三人一同來到船頭。羅亞蹲下來衝清卿笑笑:“以後見一麵可就難了。還是不和我說話?”


    “羅先生。”


    “嗯?”


    “……多謝你。”


    “嗨。”羅亞苦笑一下,“我對不起你師父。”


    “你給我也算一卦吧。”


    “行啊。”羅亞攤開清卿的小手,“讓我看看……”


    “不要。”


    “什麽?”


    “我突然不想知道了。”


    羅亞拍拍清卿的頭,解下腰間木簫放在清卿手掌上:“這樣才好。今後要好好收著,記住了!”


    “好。”道別罷,清卿便和那人一起下到一艘小舟上,離船遠去了。


    清卿在小舟上已度過半月有餘。見這人有時從巨石中找一條縫隙穿過去,有時衝到湍急的河水裏一路漂流,走的皆不是尋常路,不由得有些驚奇。於是終於忍不住向那人問道:“你是誰?”


    那人轉過頭來,溫和一笑:“我叫溫弦,是宓羽西湖的掌門。”


    “要把我帶到哪兒去?”


    “回山穀,等你的同門兄弟們來接你。”溫弦像是看出了清卿心中疑問:“我不像羅巫師——連方向也不會認,都快把你帶到海裏去了。”不一會兒,又一陣水流卷起,舟中霎時一片黑暗,原來是二人來到一片深邃的石洞裏。


    清卿在黑暗中緊緊握著木簫,然而小舟卻停了下來。黑暗中聽見溫弦踏上岸的聲音:“我們到了。我把你抱上來?”


    清卿生怕木簫有損,隻是一手護簫,一手摸索著上岸。溫弦歎了口氣,一把抱起清卿:“我不搶你的白玉簫,但你摔著可就不好了。”


    “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巫師大人喜歡找我麻煩。”


    “我不是說這個。”清卿在黑暗裏搖搖頭,“為什麽這根木頭叫做白玉簫?”


    “這個啊……”溫弦嗬嗬笑了兩聲,“等你下次遇到南簫南掌門的時候,不妨自己問問他。”


    石洞裏深邃幽暗,不時能聽到叮叮咚咚的水聲。有些清卿勉強能看見的地方,皆是亂石叢生,而溫弦卻如履平地,腳步聲在洞裏“嗒、嗒”地回響著,不見停歇。有時溫弦會突然問一句:“清卿,你聽沒聽過一個叫‘刻骨銀鉤’的人?”


    “沒有。”清卿心裏來了興趣,“掌門可講給我聽?”


    “不可。”溫弦捂住清卿的眼睛,“一拐彎就要出去了,小心別睜眼。”


    果然,溫弦一個拐彎,清卿便感覺眼前一下子被一片光明所籠罩。冬日的陽光甚是刺眼,清卿雖然緊閉著眼睛,仍是有淚水不斷地流出來。正閉著眼,聽見溫弦停下了腳步。


    “然後,你和溫掌門就在穀口遇見了綺川、綺琅?”


    “嗯。”清卿點點頭。想起師父和師姊已不在人世、想起這一路上變故叢生,忍不住又靜靜流下淚來。


    子琴摩挲著木簫。清卿凝望著子琴側顏,朦朦朧朧的光影下,似有銀河在他眼眸中閃爍。過了一會兒,子琴把木簫仔細地係回清卿腰間:“今後,你要在立榕山待很長一段時間。”


    “待在這兒?”


    “嗯。”子琴點點頭,認真地望著清卿的眼睛,“你要一點、一點地學會所有你師父沒能教給你的本事;那些她沒來得及告訴你的事,我也會都講給你聽。等你日後出師,想要為子書報仇或是其它什麽,就去自己拿主意。”


    “當真?”清卿止住了眼淚。


    “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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