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二三裏,二蛋和花妞兒仍然跟在陸山民屁股後麵。


    陸山民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兩個孩子,微笑道:“就到這裏吧,再送我就得反過來送你們了”。


    花妞兒嘟起小嘴不說話,大大的眼睛裏泛著淚光。


    陸山民走過去,摸了摸她的腦袋,說道:“破曉的時候,是天地之氣最濃鬱的時候,這個時候最適合練習太極遊。傍晚的時候,是萬物歸寂的時候,這個時候最適合冥想頓悟”。


    花妞兒咬著嘴唇點了點頭,“我記住了”。


    陸山民看向二蛋,小男孩兒臉上的埋怨之色還在。


    “武道一途,格外艱辛,特別是外家一途,與天鬥,與己鬥,要想站上高峰,唯有一往無前”。


    二蛋翻了個白眼,“說得像是個世外高人一樣”。


    陸山民神色嚴肅的繼續說道:“武道又猶如逆水行舟,寧可一絲進,莫在一時停”。


    二蛋不屑的瞥向一邊,“反正你要走了,關你什麽事”。


    陸山民抬手一個板栗敲在二蛋額頭上,下手很重,敲得二蛋腦袋嗡嗡作響。


    “記住了沒有”!


    二蛋昂著頭咬牙切齒的狠狠瞪著陸山民,沒有回答。


    花妞兒拉了拉陸山民的衣袖,“陸叔叔,你放心,我監督他”。


    陸山民歎了口氣,伸手擦了擦花妞兒眼角的眼淚,“以後打他的時候,每三個月加大一分力度,每一年換一根粗一點的棍子。他肩上扛的木樁,每一個月換一根大一點的,半年之後給他換石頭,之後也是每一個月慢慢加大石頭的重量”。


    花妞兒乖巧的點了點頭,“你真的還會回來嗎”?


    陸山民遲疑了片刻,嗯了一聲,“你們現在要打好基礎,否則即便我回來也沒有意義”。


    花妞兒茫然的點了點頭,從兜裏拿出一疊錢遞了出去,“奶奶說你身上沒錢,這是給你的路費”。


    陸山民本能的想著拒絕,但還沒想好怎麽拒絕,花妞兒就將錢塞進了陸山民的手裏,“奶奶說了,你要是不收的話就說明不會回來了”。


    本來很輕的一疊錢,拿在手上卻是沉甸甸的,他明白老婆婆的苦心,收下這錢,這兩個孩子就算是交給他了。


    沒想到隻是過路討口飯吃,就憑空結下了這一段緣分。


    陸山民苦笑了一下,心裏暗自道,‘更元道長,你結下的善緣,我替你繼續下去’。


    將錢放進兜裏,陸山民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頭,“回去吧”。


    二蛋倔強的雙眼也通紅,拉起再次流出眼淚的花妞兒轉身跑去。


    陸山民朝回頭看過來的花妞兒揮著手,直到兩個孩子轉過路口不見了身影才放下手,望向歸兮觀方向,自言自語道:“呂不歸,不管你是有意還是無意,你算計得很成功,呂家的這段善緣我接下了”。


    ··········


    ··········


    劉希夷踏進屋子,“老先生,您找我···”?


    老人雙眼正盯著棋盤,夾著黑子的手輕輕的揮了揮,示意劉希夷不要說話。


    劉希夷走近,目光也落在棋盤之上。


    棋到中盤,黑子逃龍,舉目望去,周圍白花花的一片,猶如漫天大雪鋪天蓋地。老人手捏一枚黑子,泥塑般呆立,一子重千鈞。


    半晌之後,老人眼眸一亮,黑子落下,中原突圍開始。


    老人夾起一顆白子,毅然投下。


    雙方你來我往,雙手黑白交替。


    白棋好似行雲流水,瀟灑自如,步步精深,著著凶狠,逼得黑棋沒有喘息的機會。黑棋仿佛困在籠中的猛獸,暴跳如雷,狂撕亂咬,卻始終咬不開白棋密密匝匝的包圍。老人雙目圓瞪,棋盤上黑棋敗色漸濃。


    老人再一次陷入沉思之中,似乎從白棋招架之中看出了一道縫隙,黑棋敏捷逮住時機,硬生生擠出白色的包圍圈。現在,右邊廣闊的處女地露了出來,隻要安全到達右邊,黑色的大龍就能成活。


    但是老人神色一變,夾棋白子落盤,旁敲側擊,步步緊逼,設下重重障礙。


    黑棋艱難地向右邊爬行,追擊中,白棋截殺黑龍一條尾巴。


    老人麵露心疼之色,黑棋好像被人截去一隻腳,咬著牙繼續向處女地進軍。


    老人神色不停的變幻,時而沉思,時而快速落子,時而麵露難色,時而麵帶喜色。


    黑龍流著血,默默的呻吟,以驚人的意誌朝著目的地爬行,抱著那一絲生存的希望,忍受著犧牲和痛苦,頑強前行。


    棋盤上彌漫著沉悶的氣氛,仿佛人生的不幸全都凝聚在這條黑龍身上,命運冷酷無情的考驗著它的負荷能力。


    終於,黑龍到達了彼岸,立刻反過身來衝擊白棋薄弱之處。


    白子啪的一聲落在下邊,剛逃脫厄運的黑龍再次受到了威脅,它必須止步,放棄進攻,就地做活。這是何等的屈辱,令人窒息的壓迫,要活命,就必須低頭,必須向狗一樣活。


    黑棋忍辱偷生,再斷一臂,一頭砸進白陣。


    下邊的白棋又跳一手,奪取黑龍眼位,使它失去最後生存的希望。


    於是,黑白雙方像是站立在懸崖邊上的武士,各自抽出寒光閃閃的寶劍,開始了一場你死我活的決鬥。


    劉希夷看得心潮澎湃,這是一場壯烈的決鬥,圍棋在此顯示出康概悲歌的陽剛之美,它不是溫文爾雅的遊戲,它是一場血肉橫飛的搏殺!


    黑棋使出天生蠻力,殺得白棋慘不忍睹,白棋無視身上的傷勢,如劊子手一樣死死扼住黑棋的喉嚨。


    黑棋每一步走棋,仿佛都在叫喊,‘我受夠了’。白棋的回答簡短而陰惻,‘你必須死’。


    黑棋攻勢排山倒海,招招帶著衝天怒氣,像是一個複仇的英雄,力量磅礴而灼熱,猶如剛剛噴出火山口的岩漿,浩浩蕩蕩,毀滅萬物。


    白棋置自身陣地而不顧,一門心思扼殺黑龍的咽喉,雙方都不防守,任由對方刀劍砍刺入體,同時一更加凶惡的刺向對方的要害。


    白棋吃了黑棋的黑龍,黑棋霸占了先前的白陣。


    滄海上天,一場大轉變。


    棋局進入收官,勝負隻在半子。


    老人沒有再繼續,抬手拂去額頭上微不可見的汗珠,才看向一旁的劉希夷。


    “來了”。


    劉希夷的雙眼仍然停留在棋盤上,他的靈魂仿佛被禁錮在棋盤中一般,久久無法自拔。


    良久之後才說道:“老先生,這局棋還沒完”。


    “人力已盡,剩下的留給天定吧”。


    劉希夷坐了下來,靈魂漸漸從棋局中抽了回來。


    “老先生,納蘭子建去了趟朱家,而後跟丟了”。


    “又丟了一個”。老人平靜的說道,語氣平淡自然。


    劉希夷淡淡道:“天京幾大家族元氣大傷,陸晨龍已收入囊中,東海也算是釜底抽薪,我們的阻力已經降到最低,三十多年的布局已整裝待發,人脈、資金都已經到位,可謂是天時地利人和都差不多了,。眼看幾十年的謀劃就要塵埃落地,本來應該神清氣爽才對,但不知道為什麽,這兩天我的心裏反倒有些不安”。


    老人緩緩道:“最讓你不安的是什麽”。


    劉希夷微微搖了搖頭,“不知道”。


    劉希夷再次看向棋盤,棋局的詭變跌宕,特別是最後的大反轉,匪夷所思。


    老人淡淡道:“看出了什麽”?


    劉希夷靜靜沉思,越想越心驚,越想腦袋越混亂。“這怎麽可能,他們怎麽可能結成同盟,陸晨龍又怎麽可能是詐降,他不在乎陸山民的死活了嗎”?


    老人淡淡道:“是與不是說不準,但可能與不可能,沒有什麽不可能。信與不信不是關鍵,關鍵是不管是與不是,都有應對的方案。這並不是讓我不安的事情”。


    “不是”?劉希夷神色驚訝,“那什麽讓您也感到不安”。


    老人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淡淡道:“最讓我感到不安的就是不知道不安的是什麽”。


    劉希夷深吸一口氣,“您的意思是我們還要等”?“但是,再等下去···,我擔心會愈發不安”。


    老人淡淡道:“除去剛才所說的不安,你還在擔心什麽”?


    劉希夷沉思了片刻,淡淡道:“別的都還好,我最擔心的就是納蘭子建。這個人表麵上遊離於所有事件之外,但我卻總覺得好像哪裏都有他的身影”。


    老人緩緩放下茶杯,淡淡道:“怎麽說”?


    劉希夷搖了搖頭,“我也說不清楚”。


    說著,劉希夷抬起頭,一臉嚴肅的看著老人。“老先生,我讚同您的說法,收官還需繼續等。但有件事不能等”。


    老人沒有問話,劉希夷繼續說道:“是時候除掉納蘭子建和陸山民了”。不等老人說話,劉希夷繼續說道:“我知道這件事會一石激起千層浪,會對我們的大局產生不可估量的後果,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冒這個險,但是,我總覺得這兩人的存在已經威脅到我們的大局了,兩害相權取其輕,再遲疑下去,恐生變數”。


    老人雙眼微閉,五指緩緩的敲打著茶幾邊緣,沒有說話。


    “老先生,我們已經給了陸山民太多的機會,好話歹話都說盡了。我了解這小子的性格,他的腦袋是不會拐彎的。山川可移,其誌難移,他是不會認同我們的理念的”。


    劉希夷看向棋盤,淡淡道:“斷臂求活,這顆棋子是時候舍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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