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間,不知從何而來的拳風與那柄梅子酒悍然相撞,竟是絲毫不落下風!


    “姑娘,莫要再濫殺無辜!否則便莫怪陳某的拳不留情了!”


    青衣飄飄,長發如瀑,那一身正氣、劍眉星目的男子一掌擊退十步一殺,而自己卻連衣襟都未曾被沾染……


    赫然是青雲門首席弟子,大開碑手陳星常!


    須知,傳言長生訣現世的這些天裏,以鋒派與青雲門兩大武林巨擎幾乎是完全接管了四象鎮的治安防務,尋常捕快官差管不了這些江湖中人,然而這兩大派卻是握有絕對的話語權。


    站在他們的角度,十步一殺的行為無異於在青雲門臉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而傷害平民、欺淩弱小,這又是陳星常素來最不能忍,於情於理,他都沒有理由讓十步一殺再肆意妄為下去。


    陳星常冷冷地掃了一眼氣力不支的十步一殺,複又看向了酒樓已是快要支撐不住的後廚,接著便是向神色戲謔的簡易作了一揖:


    “這位少俠,這姑娘交由我來應付,你且去搭救那掌櫃與夥計如何?此間若是坍塌,你我習武之人自然無礙,然而尋常人家……卻是遭不住的。”


    嘶……不管怎麽看,這陳星常的劇本簡介都看起來像是嶽不群這樣的偽君子甚至幕後boss。


    然而他進門後第一時間擔心的卻是那掌櫃和夥計,而非取十步一殺的性命……


    簡易略微抬眉,如果前者真要對十步一殺動手,他多少也是要攔一攔的。


    “那就有勞陳兄了。”


    簡易略一抱拳,徑直從十步一殺身側走了過去。


    他很清楚,此刻後者並不會對他出手。


    一則簡易並不是她的目標;二則她很清楚自己一擊殺不了簡易;三則……她如果對簡易出手,那麽陳星常會以最快速度對她出手……到那時連走脫都難。


    再別說如果等祈不合理恢複正常狀態,三人聯手,她必死無疑!


    穿過回廊,眼前就是江鶴樓的後廚。


    “掌櫃的,再不出來,這樓便快塌了!”


    簡易上前幾步,此處受先前的格倫白那十麵埋伏的影響,地板上已經是一片狼藉。酒壇子的碎片隨處可見,灶台上的鍋碗瓢盆更是砸的砸碎的碎,湯湯水水的到處都是。


    那先前給祈不合理倒酒的店小二,現在直挺挺地倒在了簡易眼前,身上壓了一根巨大的梁上衡木,已然氣絕多時。


    所謂快意江湖的俠客也不過如此,自己快意,別人遭禍。


    名門正派隻是換個人少的地方打,若是遇見了他們口中的邪道卻仍舊不管不顧,事後還為自己“除魔衛道”引以為豪。


    可為誰除魔,為誰衛道?


    隻道是為黎民蒼生。


    可如今,黎民蒼生卻是這個下場。


    “鈴兒,鈴兒!”


    高高壘起的酒壇後,發須皆白的老人跪在地上,涕淚橫流地抱著自己幼小的孫女:“不能睡,睡了就醒不過來了……和爺爺說兩句話好不好?別丟下爺爺一個人……”


    “爺爺……疼……鈴兒……好困……”


    總角之年的女孩兒躺在老掌櫃懷裏麵色慘白,努力地睜著眼,額頭上的傷口卻血流不止。


    江鶴樓裏可沒有尋常醫館裏那些物件,門外又是一陣腥風血雨……


    如何救得了?


    見簡易步步走近,那老掌櫃當即大驚……求財?殺人?邪教?


    他這把年紀,已經在官府的手下度過了無數年月,該見過的見過,不該見過的也沒少見。


    那些差役官人來了,好酒好肉伺候,兒子被欺淩辱罵,動輒便是被官差一頓好打;兒媳不堪受辱,孫女出生月餘便上吊自殺……


    即便這樣,有個小孫女,日子也就這麽湊合過來了。


    可當小孫女問他“母親去哪兒了”的時候,他卻隻能默然以對。


    他總不能說,母親去了很遠的地方,再也回不來啦。


    可後來啊,兒子也被征去當兵,這一去便是再無消息。他也曾去打探,可兒子卻如石沉大海一般再無音訊……隻留下他和孫女,在這窮苦的四象鎮一日一日賺著微薄的酒錢。


    都說國泰民安……


    可如今何處尋得到“民安”?


    苟活而已。


    反抗隻是無用的,妥協啊,妥協才能保身。孫女還小,受不得欺負。


    可他這把老骨頭啊……早就不在乎臉麵啦。


    無聲地歎了口氣,老掌櫃仿佛明白了什麽,放下孫女,連滾帶爬地來到簡易麵前並膝下跪,幾乎是將頭磕進地裏:“好漢饒命……我一家老小從來沒有冒犯過好漢……若是取錢財,錢財都在銀櫃裏,小人斷不敢有半分欺瞞!要殺,要殺便殺我吧!孩子還小,求您放一條生路!我給您當牛做馬,定感激不盡!”


    對自己的仇人也要“感激不盡”,饒了一命就感恩戴德……


    一切聽起來如此的荒誕不經,可這世道,就這樣啊。


    “把孩子給我吧,”簡易平心靜氣地伸出手,“再晚就來不及了。”


    “不,不可……求,求您留她一命!她隻是個孩子啊!她娘死的早,從小就是我和她爹拉扯大……前兩年征高麗,他爹也被征走了……您放了這苦命孩子,我給您當牛做馬都無以為報!”


    那老掌櫃跪在地上磕頭不止,卻又不由得回頭看了看血流不止的孫女,一時哽咽:“求您——”


    “老人家,再不救她可就沒機會了……”


    簡易也沒有上前扶起那老掌櫃,隻是繞過他,將鈴兒橫抱了起來:“信不過我,你還信不過陳星常嗎?”


    待簡易出後廚而去,那老掌櫃方才愕然抬頭。


    陳星常。


    這個名字蘊含了太多的承諾。


    “咚,咚,咚!”


    老掌櫃跪在地上,又是向簡易離去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早已是淚流滿麵。


    ……


    簡易抱著女孩走出後廚,臉上仍舊是沒有什麽表情。


    欺男霸女、家破人亡……


    他見得太多了,都快麻木了。


    餓殍遍野,伏屍千裏,曾幾何時,他也從這樣的地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去,也是如此麵無表情。


    在無數因素的幹涉下,這個世界達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平衡,曆史被遺忘,真相被覆蓋……


    自我統治的安逸甚至讓人類將同類當做了自己的最終宿敵……故事裏包裹著赤裸裸的真相,可沒有任何人願意去揭開它。


    簡易終歸是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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