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了手臂。劇痛之下,丹田氣散得一幹二盡,從空中栽了下來。又一隊長矛朝著地上的我刺了來,我卻隻能淪為案板上的魚肉。正想對著天空做最後的讚美與懷念,便有一個身軀飛撲過來,抱著我往旁邊一滾。


    臉上忽然有溫熱的液體灑下。滾出幾圈後,力道已用盡,兩人停下來,才發覺,拉我出鬼門關的人肩頭正鮮血汩汩。他替我擦去臉上的血跡,“我死了你便不用死。”


    “你敢!”我打掉他的手,奮力將他向外推。他卻索性整個身軀壓下來,匍匐在我身上,遮擋所有利器。


    有更溫熱的液體迷蒙了我的眼,一路流到鬢發邊。


    仿佛一世那麽久,沒有長矛刀劍落下,卻聽得一陣又一陣身體落地聲。餘光之中,見有天外飛仙,一道淺色的身影自奔來的白馬上飛了過來,無數道白練如九重天橫流的瀑布,急速湧在空中,擊落一片又一片殷軍。


    ——晏濯香!


    他身後,戰馬奔騰,那是我大曜軍隊。


    82 朝朝暮暮,歲歲年年


    不懂他為什麽總在我性命將絕時適時出現,反正我欠他的,已然還不清了。


    掃落一片敵軍後,他穩穩落在我身邊,扶起梅念遠後,再扶起我。觸到我手臂的傷口時,他眼波一顫,點了周邊穴道止血,取出白巾迅速替我包裹。我抓著他的手,“給念遠療傷!”


    他一手撫過我的臉,從所未有的柔和,“來不及了。”說完,側身掠了出去,隨意奪了口刀,迎向了襲來的檀殊。


    我扶著梅念遠坐到地上,給他簡單止了血,猶心有餘悸望著他。想到方才生死須臾之間,給他包紮的手便極度不穩,反倒勒出更多的血。他將我的手按住,“我其實舍不得你。”


    “你要死了我是不會給你燒紙錢的。”我甩開手,轉身看向戰場。


    晏濯香與大師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一個是神機穀少主,一個是昆侖大弟子,一刀一劍,旗鼓相當,招式已然分辨不出來,隻見一團劍光一團刀光。


    二人打得天地失色,日月無光,誰也討不到一招半式的便宜。至此,我才真心佩服大師兄,也才真心佩服師父的忍耐力,居然能將如此不濟的三徒弟我給拉扯大,還絲毫不嫌棄地教我習文習武。


    約莫過了數百招,刀劍交織出漫天的光芒,二人身影也幾乎幻化到光芒之中。我低頭在地上隨便挑了把劍,手腕便被人捉住。


    梅念遠握著我的手,一雙眼望在我臉上,“不要再去!”


    我搖頭,“已經到了這一步。”


    說話間,籠罩在眾人頭頂的刀劍之光忽然消失。定睛看去,晏濯香與檀殊各持刀劍,互相指向了對方眉間。


    居然,打了個平手。


    眾人均在觀戰,機不可失。我衝向了隊伍最前的殷帝,一舉將他擒住。王已被擒,三軍被製。我挾持著殷帝隨我往後撤,不準任何人靠近。殷帝已不是第一次被我劫持,故而十分鎮定。然而他未免太配合我了,心中正起疑,忽然下意識感到了危險。


    “小心!”晏濯香分出心思,頓喝提醒。


    已然來不及。一股寒氣驀然襲來!


    匕首刺入了心口。


    變故快到我已然不知是怎麽發生的。梅念遠他原本在我身後,怎麽會,突然擋到了我身前。他兄長的匕首生生刺入他胸口,沒至柄端。他臉色蒼白,倒在我身上。


    我抱著他,雙手不穩。我不信,不信這是真的。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一柄長劍,灌滿真氣,反手刺入了殷帝心口,一推,他便飛身出去,重重砸到地上,一股血箭自他口中噴出。


    “陛下!”檀殊收了劍,飛奔而來。


    晏濯香亦撤了刀,急趕過來。


    我抱著身體漸冷的梅念遠跌坐地上,他口中逐漸沁出血來,沁出多少,我便抹去多少,仿佛這樣便能欺騙自己其實他並沒有傷得多重。他眼睫微闔,似乎極為疲憊,想要睡去,卻勉力睜大漆黑的眸子,定定看著我,許久也不眨一下。


    “念遠,你醒著!我要告訴你,我從不曾權衡,是因為不用權衡!你有多重要,還需要衡量麽,還需要比較麽?你不準死!絕對不準!你醒著,我要救你……我一定……一定救你……”我握著他心口的匕首,卻不敢拔出來,手抖得厲害。


    “果然要聽你一句好話,得拿命來換。”他嘴邊一笑,又嘔出血來,似乎是力氣用盡,嗓音也低下去,“我不是個大度的人,你對別人的好,我都記著呢。隻怕我化作厲鬼也會回來找你的,淺墨,小墨……”


    他眼睫緩緩闔上。我將他緊緊抱著,低頭吻在他唇畔,啟開他齒關,他卻已不再回應。我埋首在他身上,哽咽難語。


    “你若不醒來,我就還對別人好!我還有那麽多男寵……那麽多美人……”我瘋魔一般拽住身旁默然站了許久的晏濯香,“你救救他!你是神機穀少主,無所不能,有求必應,我求你!好不好?好不好?”


    晏濯香又沉默許久,在我懇求他無數遍後,開了口:“我沒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兩軍對壘,還沒開始的戰場,似乎一切都已經結束。


    大殷皇帝遇難,軍心早已渙散,亂哄哄的戰場,躺了兩個人的身體。


    任晏濯香怎麽勸,我都不放開梅念遠冰冷的身體。為什麽非要等到失去,才追悔莫及,以前忽略了的點點滴滴,如今都上心頭。回憶之海將我淹沒,無法思考。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蘊盛。


    佛說八苦,眾生所受,六道輪回。我還在這裏,你怎能去輪回?輪回後,你又會在哪戶人家?


    ※※※


    長安承平日久,經這一番戰亂,百廢待舉。不過史官們依然熱切地書寫大曜君主如何智慧絕倫,欲擒故縱,將後宮細作與湯軍一網打盡。


    後妃趙淑媛苦心多年經營自己與世無爭賢明淑德的形象,誰知她竟是湯國安放於曜國的一枚重要棋子,趁著殷曜兩國混亂之際,與閣老勾結,引入湯國軍士,長安大亂。殊不知,大曜君臣誘敵深入,待湯軍陷入包圍圈,八方曜軍從天而降,生擒大湯主帥。趙淑媛被廢,幽禁冷宮。


    湯國割地求和,遞上降書,承諾去帝號,向大曜稱臣,從此定期繳納歲幣,絹二十萬匹,銀十萬兩。而長安保衛戰中,禦史大夫謝沉硯親為督帥,以帶傷之軀晝夜指揮,直至勝利後,方才倒下。


    而在大曜與大殷交戰的一方,據說,當時邊境戰火一觸即發,大曜國相顧淺墨不顧個人安危,勇闖敵陣,刺殺大殷國君於陣前,一舉摧毀了大殷的三十萬大軍。大殷國二皇子繼位為王,遞上降書,去帝號,向大曜稱臣,納歲幣。


    從此,九州一統。


    半年後,漸漸複興的長安,一些茶舍中,仍有說書人拍著驚堂木,繪聲繪色敘述傳奇宰相顧淺墨如何武功蓋世,如何智謀絕倫,如何取殷帝人頭如探囊取物,如何戰場有火龍助陣白雕降世。宰相榮歸後,大曜皇帝公布了其女兒身的真相,舉國嘩然。


    原是一代紅顏宰輔!


    茶館中,一個麵露敬仰之色的小兒偷偷抓了一把糖果揣入懷中,抬袖子抹了把鼻涕,問道:“那為什麽後來聽說宰相要辭官?還將家裏那些個公子趕出府去?從前的侍郎府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男寵?”


    “小小年紀你知道什麽是男寵!”說書先生一扇子敲到小兒頭上,說著又清了清嗓子,拖長了音調,“各位可知聖上為何要每月賜下男寵到侍郎府麽?”


    此話題一出,滿茶館沸騰了,各種猜測議論喧嘩。待沸騰到了頂點後,說書先生才慢悠悠一拍驚堂木,“都說長安第一斷袖乃是門下侍郎顧淺墨,可若不是天子縱容,如何能夠成全顧侍郎的曠世聲名?三千男寵,是聖上恩賜,亦是聖上設局。列位可知這位侍郎的另一身份,乃是昆侖弟子麽。一旦顧侍郎私自寵幸了哪位,沉溺了美色,便從此回不得昆侖。回不得昆侖麽,便可以永久留在聖上身邊,嘿嘿。”


    眾人又炸開了,原來這位天子的手段如此深不可測,賜下男寵果然居心叵測。


    說書先生捋著胡須又道:“顧相恩寵不絕呀,聖上如今要任她為女太傅!你們說奇也不奇?曆朝曆代,哪有女人給太子當太傅的?還是正一品!至於遣散三千男寵麽,據說是顧太傅流落殷國期間戀上了大殷一位皇子,嘖嘖,可惜了,這位皇子卻生生亡故在戰場。約莫是顧太傅情傷了一回。”


    茶館聽客一聽有桃色八卦,立即喧嘩起來,嚷著嗓子讓先生多多透露太傅情史。


    說書先生麵不見難色,搖開扇子八卦了開來,太傅到殷國和談期間,與那大殷皇子一見鍾情,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據說還生有一個私生子……


    角落處,我閣下茶盞,合上扇子。府上一名小廝湊了過來,“太傅,要小的砸了這裏的招牌麽?”


    我提著衣擺起了身,寡淡道:“回府,我有些倦了。”


    出了茶舍,一路晃晃悠悠走了回去。府門前,站了三名太子府的侍從,見我回來,立即跪了一地,“小太子請太傅入宮教習。”


    我稍稍抬了抬眼皮,“《風月寶鑒》看了麽?”


    侍從回道:“小太子看了一半,不過……”


    我又抬了抬眼皮,“嗯?”


    侍從抹了把汗,“皇後娘娘發覺太子在讀風月寶鑒後,將書搶去撕了,還、還哭到聖上跟前。”


    我唔了一聲,“那就改看《玉房指要》吧。”


    解決了教書育人一事後,我回了府,一路空空曠曠,甚得我心。如今一點人聲我都嫌鬧,府裏就留了四五人,平日我不是睡覺便是出府四處溜達,極少上朝。沈昭儀升了皇後娘娘,小騷包也升了太子,老狐狸見我升到宰相無處再升,便安了個太傅的帽子到我頭上。前幾月進宮給小騷包上課,他鬧得我腦仁疼,我便私自回了府進行遠程授課。


    入了前廳坐下,一杯茶沒喝完,便撐著頭打起了盹兒。


    夢裏又回到了那一日。在夢裏,我也希望那一日隻是一場夢,夢醒後,一切還是原樣,念遠也沒有離我而去。


    那一日,戰場上,我抱著他冰冷的身體。


    一物忽然從他手中墜落,我呆滯的目光隨便瞟了一眼,是我的折扇。


    折扇……


    師父……


    我僵硬的靈魂終於從軀體中醒來,放下梅念遠,拾起折扇,走開十幾步,毫不猶豫撕開了扇麵,一層又一層,直到五層後內裏貯藏的黃色粉屑灑落出來。粉屑遇風膨脹,每一粒都脹得滾圓,地上的粉屑堆成了一座小土丘。我退回十幾步,撿起一塊石頭,遙遙拋過去,正中丘心。騰天的大火衝了起來,火舌直卷雲霄,如一條紅色的巨龍盤旋。


    戰場兵將紛紛躲避,以為我要與眾自焚,然而很快發覺,這條火龍並不傷人,隻是模樣壯觀煞是嚇人,且火焰經久不熄。我回到梅念遠身旁,重新將他抱起,之後便呆呆望著火龍。晏濯香陪站在一旁,也不說話。我也無心問他長安的情況,仿佛那些事,都已與我無關。


    殷軍聚在一起,有些商討是否該繼續發兵,有些商討是否重立國君。檀殊不離不棄在殷帝身旁,施展各種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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