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抵擋的洪流。人在前,馬在後,互相擠壓,互相踩踏,再分不清敵友,也分不出方向,人插秧般一個接一個地倒下,慘叫聲響徹天地。


    苑軍營地中,張峰嵐快步進入帳中,道:“陛下,蕭定西帶著殘兵向北撤走,是否現在燃起烽火通知元將軍?”


    “點燃烽火吧。”青瞳並沒有絲毫遲疑,好似正在鑽心般又痛又癢的並不是自己的手一樣。


    她的眼角在收縮,嘴角在收縮,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縮。蕭定西是他的大哥,她知道在所有的兄弟中,阿蘇勒和這個大哥感情最好。


    如果蕭定西死在她手中,恐怕今生今世,他們兩個人心中都會有一道坎了,但是她能為了兩個人心中不產生芥蒂,便讓士兵們不要追擊,讓西瞻剩下的士兵輕鬆逃脫嗎?大苑百姓用血汗供奉了苑室一家兩百年了,他們應該得到一個全心全意為他們設想的帝王,而不是一個把私心也作為考慮範疇的小女子。


    二十三


    放水


    蕭定西又氣又急,但不敢回頭,一路帶著剩餘的部隊狂奔,隻剩下萬餘的西瞻騎兵沒有攜帶任何糧食補給,倉皇向北方逃出。一直跑出很遠,才停下來略微清點一下。這一清點頓時欲哭無淚,他身後西瞻本部、薛延陀人、賀穀人、小部落屬兵,全部加在一起,也不夠一萬人!


    縱觀忽顏進軍以來,和元修僵持幾個月,損失不過千餘士兵。鎮川、桔穀、赫連堡、遐蘆郡四戰,加在一起不過五千人。


    後麵陳平、洛川、大散關等處戰役,那是忽顏驅趕部落屬兵送死,即便這樣,每一戰最多折損萬餘,可是這一次營亂,卻讓他僅剩不到一萬士兵!而他甚至還沒有見到敵人的兵馬!


    他又氣又怒,但不敢回頭,一路帶著隊伍向北狂奔。萬餘騎兵轟轟隆隆地踏雪而走,深夜中,總覺得身後有蹄聲跟隨。一路上不止一次,某個士兵叫著:“有人追來了!”然後就是一陣亂七八糟、爭先恐後的狂奔。


    西瞻殘兵在寒風中奔馳了一夜,到天明時分,個個饑腸轆轆,馬匹也口鼻不停地噴出熱氣,口鼻幹燥。它們一個晚上不停狂奔,不吃草還湊合,不喝水可實在頂不住了,腳步越來越慢了起來。


    可是急著出逃,糧食都沒有帶,誰會帶著水?蕭定西隻好命人尋找水源。好在涉州府都在漬水下遊,走出不遠,就看見一條波光粼粼的大河。


    馬兒聞到水汽,不用人催,自己便加快了速度向河邊衝過去。馬上的騎士也都渴得很了,來到河邊,幾乎是從馬背上跌撲了下來,衝向水源。


    雪下來已經半月有餘,大河雖然還沒有冰封,但是近岸處已經結了細小的冰碴,鋒利如同無數薄薄的小刀子。渴急了的西瞻士兵一個個伸出粗糙的雙手,將帶著冰碴的河水捧起來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好些人手掌都被刺出無數芝麻小口,殷紅的血跡滲出來,將手中河水染成了粉紅色。


    喝完了水,一個將領對蕭定西喘著粗氣道:“台吉!無論如何也得歇歇了,若是累垮了馬,我們更加沒辦法走出去。”


    蕭定西勉強點點頭,吩咐大家停下來休息,一萬人頓時東倒西歪就那麽躺在雪地上。


    片刻之後,有幾個人開始捂著肚子叫了起來,隨即喊叫肚子疼的人越來越多,連馬匹也痛楚地嘶叫著。


    不知誰大喊一聲:“河水有毒!”


    無數人立即慌張慌張地跳起來,叫著:“糟了!河水有毒!救命!救命!”


    “快走!快走!敵人既然在河水裏下毒,一定馬上就要追來了!”


    “我們回不了家了!”


    “我們都要死在這裏了!”


    至此,這一萬殘兵再也沒有了隊形,除了逃走,他們心中已經沒了別的目標。不斷地有一匹匹馬倒在地上,跑著跑著,也不斷有人捂著肚子從馬背上撲通一聲掉下來,劇烈的疼痛和心中的恐懼擊垮了他們的意誌。


    “姆媽!姆媽!”甚至還有人哭喊著叫起了媽媽。


    唉,你們入侵別人的土地,搶走了別人賴以生存的糧食財物,殺死別國的人,有沒有停下來想一想,他們也有媽媽。


    蕭定西也被士兵保護著,被迫跟著跑出了一段路。跑出一段路後,他突然醒悟過來,河水並沒有毒,這是流經整個雲中三州的漬水啊。這麽大一條河,如果要下毒,那得多少毒藥?


    士兵們肚子疼,是因為一個晚上太過劇烈地奔跑,又在內髒最熱的時候,喝下大量接近冰點溫度的水。隻要大家停下來,燒點熱水喝,或者好好揉揉肚子,肚子就不會再疼了。


    可是此時此刻,誰會聽從他的命令停下來?


    大勢已去!當麵前出現一隊整齊的苑軍攔路時,蕭定西完全明白了這句中原古語的含義。他木然看著身邊已經為數不多的士兵。


    士兵們還在極力掙紮,準備拚殺,但是他已經沒有信心掙紮和拚殺了。


    忽顏臨走之前,再三和他吩咐,不能小看青瞳,可他卻無法相信。青瞳他是見過的,在他的印象中,那個南苑來的女子不喜歡說話,人又很嬌氣,今天要暖玉,明天要珍珠裘,連吃飯的碗筷都要特地找大苑的匠人定做。


    那是他心目中典型南苑女子的模樣,誰知這個嬌弱之人,領軍作戰居然這般狠毒!


    一環扣一環,根本沒有給他留下一點餘地。


    此刻對麵那整齊列陣的士兵催馬轉向兩翼,形成個弧形。整體隊形有如一把拉開的巨大弩機,蓄勢待發,將所有西瞻的殘兵都包圍在大弩的射程之中。


    每個人手上都拿著一張黑中透紅的鐵弓,每個人的眼睛裏都泛著和架在弓弦上的鐵箭一樣的寒光。


    這種弓是二十年來定遠軍中讓西瞻人為之色變的神臂弓。


    這隊人馬是定遠軍的神弩先機營。


    領頭的人一聲令下,鐵箭齊飛,天色為之一暗!


    撲通撲通之聲連綿不絕,馬背上的人紛紛倒下。一輪齊射之後,又一輪乎箭搭在弓弦上。


    “下馬投降!”


    苑軍用西瞻話高聲喊道。


    “下馬投降!”


    閃著寒光的利刃瞄準了他們,苑軍繼續高喊!


    在這樣絕無幸免的境地下,這些殘兵的目光忍不住瞄向蕭定西。


    蕭定西端坐馬上,一動不動,突然露出個奇怪的笑容,拔出刀來,喝道:“西瞻男兒,隻戰死,不投降!”


    “殺!”他大喝著縱馬衝上去。


    弓箭隊的隊長馮羽瞄準了穿著華麗衣衫的蕭定西,嗖的一箭射了出去。蕭定西應聲而落,掉在馬下一動不動,長箭端端正正插在他的心口上。


    苑軍歡呼起來,一片歡呼聲中,隻有射箭的馮羽吃驚地轉過頭,道:“老大?”


    別人不知道,他卻是知道的,自己這一箭剛剛接觸蕭定西的身子,對方就自己掉下馬來,那一箭看似正中要害,實際上隻是皮外傷而已。蕭定西雙目緊閉,卻是被另一個石子打暈的。


    能將時間拿捏得如此恰到好處,剛剛好箭到人倒,讓所有人都懷疑自己一箭射死了此人,除了任平生,還有誰能做到?


    任平生隻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像沒有這回事一樣轉過身去了。馮羽心中疑惑,卻也沒再多言。最後的掃蕩很快就完成了,不抵抗的做了俘虜,抵抗的直接射殺,結局毫無懸念。


    見沒什麽事情了,馮羽對身後一個四十多歲的步兵將領道:“雲將軍,戰事順利結束,我們可以回去複命了。


    ”


    那將領正是元恪禮,奉命埋伏於此的。他拱手道:“多謝任統領、馮隊長配合作戰,稍等一下,我再讓人打掃一下戰場。”


    西瞻人倉皇而逃,基本沒帶什麽值得收集的東西,地上的屍體也不用掩埋,用不了幾天,就會便宜了冬天艱難覓食的野獸,真應了死無葬身之地的說法。俘虜也都已經看管好了,還有什麽可打掃的?


    馮羽奇怪地看著一隊苑軍手持鋼刀走出來,在戰場上來回逡巡起來,給每一具屍體補上一刀,確定其真正死亡。


    這一招大大出乎馮羽意料,以往苑軍沒有這種習慣,大概元恪禮實在對西瞻人恨得厲害,才會生怕一人漏網。馮羽不禁心中緊張起來,因為他清楚得很,一地屍體中間,就有一個是活的。他忍不住望向任平生,想看看他有什麽反應,誰知任平生毫不在意,仍舊和元恪禮又說又笑。


    馮羽在一旁一直看著,快要殺到蕭定西身邊,任平生還是沒有任何反應,眼看一個苑軍鋼刀已經舉了起來,馮羽終於忍不住叫出來:“且慢!這個還有氣息!”


    那士兵搖頭笑道:“馮隊長開玩笑,這個心口中箭,怎麽還能活著。”手在蕭定西鼻端一探,居然真的有氣,那士兵驚訝地站了起來。“這個還真的沒死!”


    另一個士兵奇道:“我聽說胡人心髒是長在右邊的,原來是真的!”


    馮羽勉強咧咧嘴,卻見任平生也轉過來,好似好奇一般看著蕭定西。馮羽心中暗想:“老大你真能裝,不演戲可惜了!沒有絲毫破綻!”


    蕭定西一看就是重要人物,既然沒死,便給人拾回去一起做了俘虜。


    馮羽猜任平生原本的意思一定是不理他,讓他清醒了自行離去。如今眾目睽睽,卻沒辦法將他放了。


    回去的路上,馮羽存了一肚子疑問,卻始終沒有機會單獨問問任平生,隻能忍著。


    因為這場大大的勝仗,收拾善後工作也熱火朝天地進行著,所有的人都很忙,直到一整天過去。傍晚時分,馮羽才找到機會,走到任平生的營帳前。


    馮羽伸手將任平生叫出來,領到離營地遠些的地方,小聲道:“老大,今天那個西瞻人台吉,你認識嗎?”


    “什麽西瞻人台吉?”任平生回望他。


    “你打下馬的那個,今天我們堵截那些西瞻人的首領啊。”


    “那不是你打下馬的嗎?”任平生反問。


    馮羽有些傻眼了,沒想到任平生和他玩起無賴了。


    “有事沒事?沒事我回去睡覺了?”


    “可是……這……我……”馮羽不知道該怎麽說了,說他故意放走敵人?通敵?他又知道自己老大肯定不會。


    “老大,我們一起在西瞻草原上同生共死那麽長時間,無論如何我也信得過你,此處除了你我別無他人,你隻需和我說一句話,說什麽都行,哪怕隻說一句‘小馮,我不方便告訴你’,這件事我就再也不提了。”月色下,他雙目灼灼,盯著任平生。


    等了許久,任平生終於開口了,卻突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小馮,你知道手心癢癢是什麽滋味?”


    “手心癢癢?”馮羽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就是癢癢唄?”


    “手癢癢,會哭嗎?”


    “怎麽會?”馮羽奇道,“手癢癢哭什麽?除非心裏有難受的事。”


    任平生點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


    馮羽傻傻地看著他,不明白手癢癢和放了敵人有什麽關係。他剛剛說隻要任平生和他說話,說什麽都行。可是他這麽說的什麽呀,至少得讓他聽懂吧?


    “小馮。你知道嗎?”任平生忽然話題一轉。


    “什麽?”


    “我一直盼著月亮掉下來,盼了很長時間了……”


    “啊?”馮羽吃驚地看著他。


    “現在月亮真的要掉下來了!”


    馮羽嚇得一縮脖子,趕緊往天上看,一抬頭反應過來自己純粹腦子進水了,月亮怎麽可能掉下來?


    “現在月亮終於要掉下來了,我卻突然舍不得,忍不住想托一把。你說,那麽好看,掉下來多可惜……”


    馮羽徹底呆了,老大,你這些太高深莫測了吧,你到底想說什麽?


    “好了,兄弟。”任平生見他的樣子,突然笑了,他攬住馮羽的肩膀,親熱地抱了一下,“你不是喜歡第四隊隊長李玉書的追風弓嗎?老大明天和他打個賭,幫你贏過來!”


    不要那麽多,隻愛一點點。別人的愛情像海深,我的愛情淺。


    不要那麽多,隻愛一點點。別人的愛情像天長,我的愛情短。


    不要那麽多,隻愛一點點。別人眉來又眼去,我隻偷看你一眼。


    第六章雲牽豪情到天外


    青山相待,白雲相愛。要什麽紫羅袍共黃金帶?管什麽誰家興亡誰家敗?


    一茅齋,野花開。陋巷薄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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