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表情語言是全天下公用的,幾個羌人麵容鬆下來,看出這些人要過路,便趕著牛車向路邊靠,給他們讓出地方來。


    眾親兵起步要走,卻發現任大人一雙眼緊緊盯著一個年輕的羌人,連走路都忘了。


    “是送水的水車。”一個士兵見狀轉回來,低聲對任平生道:“羌人生活在山上,不是每一個村子都有水源的,這種車常見的很,”


    另一個禁軍兵士也湊過來,道:“都統可是覺得有何不妥?要不要檢查一遍?”


    任平生回過神來,搖搖頭:“沒什麽不妥,就是看這個小子背影,特別像我不久前認識的一個熟人,所以就多看了兩眼,沒事了,走吧。”


    兩輛牛車中各有好幾個碩大的水桶,桶壁鐵皮箍住的地方紅暗暗一片水鏽,實在沒什麽特別,一隊人馬也就不再留意,繞過他們走了。


    任平生越過他們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他半點架子也沒有,這些禁軍本來就和他認識,這一路走來又更熟悉了幾分,有一個就開玩笑道:“都統大人依依不舍,莫不是那人背影像大人在京都的相好嗎?”


    “去你奶奶的。”任平生在馬上笑著虛擊他一拳:“你小子公母都不分了?這明明是個男的。再瞎說老子把你扔河裏去!”


    那士兵也不害怕,笑道:“相好可不一定非得是女的,屬下知道京都大官很多都喜歡這個調調,那個羌人眉清目秀的,比一般的小娘子可還好看呐。”


    “切!”任平生好生不屑:“少見多怪!這就叫好看啦?這頂多叫清秀!我跟你們說,老子說的那個背影很像他的人,那才叫一個好看,從後麵看倒是一模一樣,正麵那可就差的遠了,我說的那人那容貌,嘖嘖……”他們一邊說笑一邊走的遠了。


    他就這麽將此事拋在腦後,大搖大擺的奔向目的地關中易州大營,要是知道這個背影長的像趙如意的人是誰,估計老任能後悔的把自己腦袋扭下來。


    第 6 章


    6. 督軍


    關中,易州。


    溫暖的南風到這裏戛然而止,換上了凜冽的北風。景色在這裏也猛的一變,再也沒有小塊小塊的顏色,都是大麵積的綠,大麵積的黃,大麵積的白。然而那黃是黯淡的土黃色,那綠也是暗沉的蒼綠色,那白也是滄桑的灰白。混在一起渾然天成,無比和諧,天地給人的感覺隻有一個詞——蒼茫!


    這是大苑北部偏西的一塊地域,就麵積來看,比內陸四個州府加起來都大。然而此州地形崎嶇,適合種糧食和放牧的土地都有限,大麵積都是貧瘠的養活不了多少人的山地,所以當初大苑開國厘定國土的時候,把這麽大的麵積隻算作一個州府了。


    易州的人口組成更是複雜,它同臨近的‘羯州’、“羌州”共稱‘關中三胡’。另外兩州從名字上就能看出,是羯人和羌人的聚居地。而夷州則是羯人羌人黨項人敕勒人……幾乎西北所有少數民族都能在這裏找到一些。


    開國之初,給這裏冠名的官員本來擬定的稱呼是叫做‘夷州’的,後來這個明顯帶著歧視的名字被高祖否決,改做發音相近的易州。而另一個少數民族聚集的州府羯州,則在二十年前因關內侯元修以少年之身,僅帶幾百人便平羯人之亂獲勝而更名捷州,乃是當年的少年將軍、如今統領大苑最大一支軍隊——四十萬兵馬大元帥元修的根基之地。


    這四十萬軍隊其中十萬就駐紮在易州,站在城頭望去,那是一片無窮無盡的大軍!士兵整齊的隊列一直排到地平線以下。在陽光的照射下,隊伍前列精兵銀甲閃出的光芒耀亮了半邊天空!武將頭盔頂的野雞翎在這樣密集的展示下,似乎就變成了一片湧動的叢林!無數黑色的大旗舉在軍陣的四處,在風中獵獵招展。上麵有著碩大的苑字,用的是草體,張牙舞爪的苑字在軍旗上立刻顯得殺氣騰騰,看起來真有投鞭斷流、舉手如雲的龐大氣勢。


    不懂軍事的人定會以為,這是要點齊兵馬,和人交戰去了。其實真正的交戰才不會折騰出這麽大的動靜,浪費這麽多時間,這隻是一次大規模的閱兵而已。


    元修一身亮甲,帶領手下參將以上軍官筆直的站在城頭等待聖旨,他看過去就如同一杆威風八麵的大旗。


    他現在也的確威風,四十萬軍隊和糧餉物資都已經到齊,這是大苑有史以來一個將領帶兵的最高數字。昔日作為大苑擎天玉柱的周毅夫,帶兵也隻有二十萬,便是皇帝自己控製的十六衛軍,人數也不過十二萬。


    任平生和張峰嵐幾天前便到了易州,在大軍駐紮營地附近的隆德郡歇息,然後便分頭行事,任平生去易州元修處,張峰嵐去捷州夏達春處分別勞軍宣旨。任平生這邊算著時間到了正午才來宣讀聖旨,這是軍務,取在午時討個陽氣最盛的口彩。


    宣旨的排場近乎於皇帝巡行,金瓜、金黼、金鉞、金斧、銀瓜、銀斧、銅鉞、扇、杖、羽……四十萬軍隊初初整合,威嚴肅穆的排場有助於他們增強信心。


    任平生雖然是督軍,但聖旨卻另有專門隨軍前來的黃門太監宣讀,那中年太監取過聖旨,用專業的調門高聲唱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有彼國西瞻犯我關中、擾我百姓,致使民怨沸騰,百姓不安,朕出兵討之,元修、齊成泰、夏達春等將士恪盡職守,作戰勇猛。應給予嘉獎。朕意,授禁軍都統任平生督軍職位、果毅將軍張峰嵐為副使,代朕巡狩邊陲、慰問將士,欽此!”


    任平生先領命,再由人將早早準備好的慰問詞大聲宣讀,說的都是鼓勵話語,這些儀式都由禮部定好,老任不需費心,跟著走就行。元修便領著他圍著隆德郡的城牆走,讓四麵的將士都能看見。


    傳令官跟著他們,城牆上讀幾句便停一停,等著各軍中一級級傳令官重複下去,以便每個士兵都能聽到。


    他說完了,再由元修做一番慷慨激揚,誓報皇恩的回複,整個儀式拖遝冗長。


    元修神情莊嚴肅穆,圍城緩步而行,所以也沒有人發現他說的話和傳令官說出的根本完全不同。


    “任大哥,你這一路來,看出大苑現在有什麽不同了沒有?”


    任平生轉過頭來,表情也和元修一樣莊嚴肅穆,但說出的內容自然不能細聽。


    “打仗的地方哭爹喊娘,不打的地方金銀滿箱。這百姓可比以前皮實多了!我這一路走來,大人物忙著往上爬,小人物就忙著賺錢,隻要刀片子沒砍在脖子上,個個都顧不上害怕了。”


    元修輕輕點頭:“驅使民心為我所用,還有什麽比這個‘利’字更有效嗎?蕭相國可真是個人物!


    任平生也點點頭:“可不是嗎?就算剛打過仗死了親娘老子,眼淚一擦也忙著種田經商去了,可見做一切事現在都讓人覺得機會難得!”配上他難得的肅穆表情,任平生這句話說的倒頗有分量。


    元修微微搖頭:“他的新政確實給了從上到下的人好大的機會!也難怪如此成效斐然!可他就那麽兀定?下的好大手筆,軍務政務民務,他竟然全都插上一手,同時改製!我聽都沒聽過,這也未免過於操切了!”


    大個子控製臉上肌肉,很小範圍的嘻嘻一笑:“元修,你嫉妒他?”


    元修嘴角一動,輕笑:“以前嘛……確實嫉妒過,不過他策劃陛下登基之後,我就再也不做這樣的念頭了。他一人之力可以謀國,我是萬萬不及的。”


    “你別客氣,謀國之時,你也出了不少力!”


    元修微微一笑:“任大哥,出力的和出謀的可不是一回事,相國運籌帷幄,多方製衡,那才當得起深謀遠慮、國之重臣啊。所以相國現在擔當重任——”


    他指指城下,接著道:“——我卻在這裏帶著天下最大規模的戲班子唱戲!”


    任平生撇撇嘴:“哦!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名義上是兵馬大元帥,實際卻要執行他改革兵製的命令,心裏不樂意吧?我看你還是算了吧,京都從上到下,能讓老任心服的還就他蕭菩薩一個!你要和他鬥心眼兒,死的準是你!”他往城下瞄了一眼:“該唱戲的時候他就得唱。”


    “任大哥!”元修皺眉:“我是真的著急,何談嫉妒?”


    “你著哪門子急?你覺得這新政不好?有什麽完善意見?”


    “不是不好。”元修道:“實際上出乎意料的好!就隻屯兵一項來說,沒想到這條令這麽一改動,倒真是起了好大作用,我這次整編軍隊,各個派係混在一起,能打的不能打的自己就分開了,這要是弄好了,逐漸派給他們不同的任務,再逐漸整編調離。剩下的不但是精兵,而且也沒有原來誰誰的兵,誰誰的人那種區分了,都是大苑的士兵。


    隻是改製要求大量士兵還田,現在看來有田畝的那些條件優厚新政條令等著,士兵們還沒有意見,可戰時一過,國家還吃得起那樣大額度的扶持嗎?那麽多士兵回家種田,幾年之後卻沒有了國家給的補銀,能沒有禍患嗎?”


    “現在看著有用,那不就得了,你何必唧唧歪歪為八百年以後的事情操心?淘汰下來的本來都是戰鬥力不行的士兵,現在日日訓練都不行,幾年之後還能翻過天去?你有擔心這個的功夫,還不如趕緊趁著這機會訓練你的精兵,一支實打實的精兵在手,什麽也不用怕!”


    元修皺眉道:“任大哥,你可能想的不深。曆代改製都是重中之重!需要逐級試探,如今蕭相國利用一個戰字頒行,阻力的確小了很多,隻是卻十分危險,隻要一方出錯,必然牽動全身,給陛下惹來莫大的禍患!此刻又正是戰時,若有萬一,哪裏還用等到八百年以後?眼下就是危機!”


    任平生哈哈大笑:“還什麽任大哥可能想的不深,你直接說我有點缺心眼不就完了嗎?我和你過命的交情,咱倆不用玩這些虛的!你這個論調啊,西瞻沒打過來之前,我在京都聽的耳朵都失聰了!都是怕這怕那光說不練的把式!你們管這叫什麽來著?大眼睛說過,他娘的我怎麽一時說不上來了?還挺好一個詞,老……老什麽……”


    元修哭笑不得:“老成謀國?”


    “對!”任平生大力點頭:“就是老成謀國!當時大眼睛說,你們這些老成厲害著呢,拖下去就能把國給謀了!所以就叫老成謀國!”


    元修臉上一紅,閉口不言。他一直在外,沒有留在京都聽過那些口水官司,也不知道青瞳曾經為改製和多少折子鬥爭過。不過皇上支持的是誰他頓時就清楚了,任平生雖然故作粗魯,卻也未必不是給他提個醒。


    大個子轉過頭看著城下,聲音放輕了:“元修,大哥說一句,青瞳讓你掌軍看中的不光是你的忠誠,還有能力,你看她怎麽沒給我四十萬大軍呢?改製嘛,問題不可能沒有,戰時的好處可就體現出來了,哪裏不對勁,你就拍他娘的!這份功勞,也不比相國差了。”


    元修籲了一口氣,點點頭。卻有一句話他沒有說,似蕭瑟這等風口浪尖上的謀士,為別人的事傾盡心血,卻多不得善終。元修不是開玩笑,他是真的不嫉妒蕭瑟,他對自己有強大的自信,或許能力不及此人,但自己一定比他笑的長久,而且最終成就也絕不會比他差了。


    不過這心思不能和人說,他元修是名利中人,但是眼前這個大個子絕對不是!何況就是說了,他肯定不會喜歡這個話題,元修口氣一轉,故意笑道:“對了,任大哥,你剛剛說你佩服的就是蕭相國一個?那陛下呢?你也不放在眼裏?”


    任平生笑道:“那個可不是放在眼裏的,我放在心裏了!”


    他大大方方的承認,臉皮既然夠厚,元修也就無法繼續取笑了。看了看他風塵仆仆的臉,張口欲言,卻又忍住了。這時傳令官也已經把他的元帥敕令讀完了,元修閱兵結束,各部隊整編撤回,煙塵飛揚,很是忙活了一陣。


    任平生第一天到來,名義是督軍,又是給元修送輜重的特使,元修給他看了軍容也算是給皇上看看他的成果。兩人都不得不做出一些鄭重的樣子,等士兵散去,自然又聚在一起好好喝了一頓酒,元修一直在外,兩人分開時間不短了,見麵之後難免高興,又說又笑,又喝又鬧,直到二人都大醉才罷。


    第 7 章


    7. 關心


    之後任平生在易州住了下來,元修開始還擠出時間陪同,事情一多,便沒那麽多時間了。任平生不在乎他招待不周,一直說讓他盡管忙他的,自己有時候下軍營,有時候去郊野,逍遙快樂的遊玩起來。


    半月之後,元修終於忍不住,夜間請他入府吃酒。酒席並不豐盛,隻是府中撿肅靜的地方擺上一張小桌,幾個精致小菜而已,酒卻是大大兩壇子,兩人脫去戎裝,相坐對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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