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沒有了明天,會是怎樣?


    這個問題其實應該換一種問法,如果躺在病床的上這個女人沒有了明天,那麽坐在床邊的這個男人,是否還會有明天?


    沒有她的明天,他該怎麽過?


    這個問題,像一團烏雲,罩在他頭上,久久不能散去。


    在她昏睡的近兩個月裏,他幾乎每天睜著眼睛,看著東方的第一縷陽光出現,再確認一下她還活著,他才鬆一口氣。


    他不敢離開病床半步,回國兩個月,他沒有回家,沒有回公司,雖然外麵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卻無心去理會。


    實在困得不行,他就趴在床沿眯一會兒,然後匆匆又醒過來,捧著她的手,看看她,確認她安然無恙,他才放心。


    她的手仍然很冷,他不得不時時刻刻捧在手心裏,想用自己的溫度焐熱。這麽煎熬的時日,他除了做這件事,對任何事都提不起了興致。


    他常常幻想著,她突然醒過來,跟他吵架,向他撒嬌,在他懷裏像個小貓,睡得很沉。在這樣的幻想裏,他是快樂的,卻很短暫。


    他不得不靠回憶來度日。時日漫長,他的回憶也回溯得越來越遙遠。


    記憶這種東西,有時候就像致幻劑一樣,讓人沉溺,不能自拔。


    常常在他腦海一片死寂的時候,浮現一張粉嘟嘟的笑臉,紅紅的小嘴吧嗒吧嗒個不停,一雙黑瑪瑙一樣的眼睛,滴溜溜地四處轉動。他猛然想到魚的眼睛,從來不會閉上,永遠睜得圓圓的,在水裏不停地遊來遊去。


    他整顆心都被吸引了,心裏莫名地覺得舒暢,歡快。


    可突然,小女孩嘴巴眼睛像是攢到了一處,耳邊響起一聲清脆的小女嬰的啼哭,他的心也在那一刻猛然揪緊,像是被無數蟲在噬咬,幾乎是脫口而出,“小魚別哭。”


    他留下的記憶是這樣的。


    母親和姐姐卻說不是這樣,她們都說,三歲的他,看到剛出生的常梓緋哭了,立刻大叫,“小魚妹妹哭了。”


    家裏人說他一直到三歲才開口說話,而這就是他說的第一句話。她們甚至添油加醋,說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隻會說這樣一句話。隻是他自己不承認。


    這些記憶已經很模糊,他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記憶,還是他自己根據大人描述的情形,變成了自己的記憶,存在腦海中。


    他記憶深刻的,是他六歲那一年的記憶,大概是因為那一年發生了最慘痛的事情。


    她已經三歲,小嘴巴整天一張一合地說個不停,她說,“我叫常梓緋,‘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前兩個字就是我的名字的諧音。”見到誰都會這樣介紹自己,然後大人都會誇她好聰明,好可愛。


    她也會笑得很得意。


    除了說話,她還有一個最愛的事情就是睡覺。可這兩件事剛好都是他不喜歡做的。


    那個時候的她,除了說話、吃飯的時間,整天就是睡啊睡啊,像豬一樣。每次他跟爸爸媽媽去她們家,聽到的那句話就是,“小魚妹妹在睡覺,等她醒了你再帶她玩。”


    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住了,偷偷地爬到她床邊,兩隻手輕輕捏了她的臉,她繼續睡,他一氣之下,用力捏了一下。她終於醒了,“哇”地一聲,哭的震耳欲聾。


    把他給嚇壞了,從此以後,他很怕聽到她的哭聲。


    這些記憶,隔著二十年的距離,像被蒙了一層薄薄的紗,朦朧,溫馨。他的心會感覺到一陣溫暖。


    六歲以後的記憶,他其實總不願意去回想,尤其是在醫院裏看到四具被燒毀的屍體,姐姐說,那就是爸爸媽媽,還有常家伯伯和伯母。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不能讓小魚妹妹看到,她會哭。”


    很長一段時間,這句話幾乎成了他一生的咒語。


    很多年以後,第一次重逢,她自然不記得他,據說小孩三歲以前的記憶都是淺顯的,最終會消失,或者變為潛意識。他們重新認識,那個時候的她,剛剛從孤兒院出來,頭發剪得短短的,用一種充滿敵意的目光看著他,除了對著她哥哥,她會變回她小時候的樣子,愛笑,愛說話。


    她總是粘著他哥哥下棋,還嫌他不會下棋。等他學會了下棋,她幾乎不是他的對手。輸了的時候,她會在他麵前手手舞足蹈,氣得大叫,罵他壞蛋。


    有時候,他在看武俠小說的時候,她竟然也會坐下來陪他一起看。


    下棋和武俠小說,成了他十二歲以前的童年記憶。


    命運似乎總是喜歡捉弄幸福的人。短短的三年幸福時光之後,他們再一次分離。


    後來的重逢,其實不叫重逢,因為自始自終都是他一個人的獨角戲。他看著十七歲的少女,等待另一個男人心急的模樣,她的世界裏,已經沒有他這個人。


    他不知道那是幸運還是不幸。至少他不用擔心,她會重複體會他曾經經曆過的失親之痛。


    她有了喜歡的人,有了對她很好的養父母,對於一個知足常樂的人來說,已經足夠了。


    他知道不能靠近她,可他也做不到遠離她。可她大概不會知道,在她17歲以後的生命裏,始終有他這樣一個人存在。


    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他們是怎麽走到了今天。


    那一天,他原本有飛行任務,卻臨時沒有去。大概是知道她終於要結婚了。他精神恍惚,這樣的狀態很容易出事故。


    他記得她工作忙的時候,常常會在員工休息室留宿。他像是魔症了一樣,去了那裏。而她後來竟然突然出現。


    他們第一次那麽近距離地喝酒,聊天。


    聽到她分手的消息,他不知道自己是該開心還是難過。看到她情緒低沉,他很難受。也許是這份感情在心裏壓抑得太久,被她一挑撥,體內的欲~望竟然像撒了酵母粉的白麵,迅速膨脹。


    他像個瘋子一樣,在她喜歡的空中,要了她的身體。


    那種瀕臨死亡的刺激帶來的快~感,伴隨著徹骨的痛,幾乎將他撕裂。


    撕裂,思冽,這大概就是他的宿命。


    他的父親篤信陰陽五行,算命先生說他五行缺水,命中火氣太重,所以取名宇文思冽,飲水思源,冷冽如水。隻是後來他自己把思字去掉了。


    她是魚,他是水。


    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期望做她的大海,成為她最廣闊的天地,讓她做世界上最快樂的魚。


    可現在,沒有了魚,他成了一灘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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