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近暮,夕陽銜山,晚煙出山坳,紅霞鋪水麵。


    金鱗魚躍,漁舟唱晚,胭脂般的水光蕩起漣漪,一圈又一圈。


    景幼南收起玄功,從入定中醒來,就聽到嚶嚶的叫聲,窸窸窣窣。


    低頭看去,原來是七八隻巴掌大小的玲瓏玉象挺著小象鼻子,在自己的腳邊鑽來鑽去,還有兩隻特別調皮的,用小鼻子吸了水,用力一噴,洋洋灑灑。


    “這些小東西們,”


    景幼南笑笑,從袖囊中取出幾塊晶石,扔到地上。


    “嚶嚶,”


    玲瓏玉象馬上興奮起來,用鼻子卷起,咬得嘎嘣嘎嘣響。


    正在這個時候,從玉橋上走下一個少年人,大約十五六歲,頭戴書生巾,麵容清瘦,略顯蒼白,一邊走,一遍手捧經書,念念有詞,看得津津有味。


    “哎呦,”


    在景幼南驚訝的目光中,少年人直直走過來,然後一頭撞在花樹上,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抱頭,疼得哇哇叫。


    作為一個築基修士,走路碰到樹就很奇怪,居然還能碰的頭上長大包,大聲呼疼,隻是奇怪也哉,不知所謂也。


    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也沒有這麽誇張吧?


    折騰了足夠半刻鍾,少年人才站起身來,目光一轉,正好看到目瞪口呆的景幼南,白皙的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訕訕道,“這位師兄,我是讀書入迷,不小心而已。”


    景幼南忍住笑,稽首行禮後,問道,“什麽書內容這麽精彩?”


    “是關於藥芝的圖譜,”


    少年人撿起泛黃的書本,一本正經地道。


    景幼南驚訝地道,“居然是藥芝圖譜?”


    “就是藥芝,上麵記載了足足百零八種珍貴藥芝呢。”


    少年一聽景幼南好像有點興趣,立馬高興起來,手舞足蹈,滔滔不絕,話語簡直如開閘的洪水,攔都攔不住。


    隻見一個個晦澀專業的詞匯從他口中蹦出,聽得景幼南頭暈腦脹,昏昏欲睡。


    “這家夥真是個癡人啊,一點人情世故不懂。”


    景幼南眯著眼睛,看著眼前容光煥發,話語如珠的少年,有些奇怪,他這樣的性子是怎麽修煉到築基境界的?


    想了想,景幼南有些明白了。


    在外麵資源有限,每個修道之人不得不費勁腦汁,去爭,去奪,去搶,就是再淳樸的性子,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也會變得有諸多的算計,最後能活下來的,不說是心態扭曲,至少一個心機深沉是跑不掉的。


    而在仙門中不同。


    像眼前這個少年,一出生就在仙門中,不愁吃,不愁穿,有個好靠山的話,在大量的資源堆積下,築造靈基,晉升築基境界一切水到渠成。


    隻有這樣的環境,才能讓他保持赤子之心,醉心於自己的研究。


    以前的話,景幼南或許會羨慕不已,這種平平靜靜地生活真的是神仙日子啊。


    不過現在景幼南已經知道天地大劫即將來臨,大劫之下,無人能獨善其身,要在大劫中乘風破浪,勇往直前,像眼前少年這樣的狀態,恐怕不容易。


    當然,景幼南並不排斥與這樣的人交往,麵對這樣純然質樸的人,總比與心機深沉,喜怒不形於色的家夥勾心鬥角要強的多。


    好不容易唾沫星子亂飛地說完他從書中悟出的“大道理”,少年突然一拍額頭,哎呀一聲道,“忘了,忘了,今天還要去天一水閣,借那本《百草神農圖》。”


    說完,少年抓住書本,一溜煙向遠處跑去,一邊跑,還一邊回身疾呼道,“這位師兄,以後有機會我們繼續討論藥芝靈草啊,我在丹鼎院,師兄有空去找我啊。”


    “真是個有趣的人。”


    景幼南輕聲笑道,不知為何,他的心情突然好了三分。


    太一宗,天下第一玄門,這完全是一個和外麵截然不同的世界。


    依然有殘酷的競爭,但不會缺乏脈脈的溫情,有這一點,就足夠了。


    景幼南哈哈大笑幾聲,收斂心情,大袖一甩,衝功德院而去。


    功德院不在此島上,而是獨占一座靈峰,方圓足有數千畝,浩浩蕩蕩的靈機從虛空中衝刷下來,如飛瀑高懸,照亮四維。


    兩側是連綿成片的金宮玉闕,天宇瓊樓,偶爾夾雜亭台樓榭,神駿異常的仙鶴們停在簷下,悠然剔著翎毛,鶴聲嚦嚦。


    數千名羽衣高冠的太一宗弟子往來於功德院前麵的白玉石階,寬袖帶風,顧盼之間,有一股子鋒銳之氣。


    景幼南進入大殿中,抬手喊過一名頭紮衝天道髻的小道童,開口問道,“我剛來玄都天外天,要換下身份令牌,章程如何?”


    接待道童都是心思靈巧的角色,一看景幼南相貌俊美,風采逼人,當下不敢怠慢,陪笑道,“師兄請跟我來。”


    “嗯,”


    景幼南點點頭,順手塞給道童幾塊晶石。


    道童麵上的笑容更盛,一邊在前麵引路,一邊小聲介紹,不經意間就透露出在功德院辦事的竅門。


    景幼南暗暗記在心裏,做到心中有數。


    道理很簡單,無論是何種製度規章,最終都需要人來執行。而人隻要不修煉到太上忘情的境界,就會有各種各樣的喜好或者欲望,這是難以避免的。


    潛規則在哪個世界都不會少,了解這些,就能省去不少麻煩。


    畢竟,以景幼南現在的境界和修為,還沒有到能無視這些潛規則的程度。


    這個時候,道童止住步子,指著前方的一處香舍道,“師兄,張執事就在裏麵,”


    “好,”


    景幼南答應一聲,又塞給道童幾塊晶石,然後整理衣冠,推門而入。


    張執事看上去四十多歲,個子不高,麵容普通,他穿著繡著金紋的法衣,看上去很有精神。


    此時,張執事正斜著身子,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和一個錦衣少年人交談。


    看到景幼南獨身一人進來,他隻是掃了一眼,就轉過頭去,繼續奉承他麵前的錦衣少年。


    景幼南咳嗽一聲,把身份令牌放到玉案上,朗聲道,“張執事,我來換一下身份令牌。”


    “怎麽這麽沒有眼力價,等等不行嗎?”


    被打斷地張執事很不耐煩,聲音有幾分嚴厲。


    在他的認知裏,凡是有深厚背景的內門弟子,前來換取身份令牌,哪個不是前呼後擁,排場十足?像這樣孤零零一個人的,一看就是不被重視的貨色。


    嘖嘖,倒是浪費了一身好皮囊。


    景幼南隻是笑笑,沒有生氣。


    在功德院充當執事,表明上看上去光鮮,但實際上事務是很繁瑣,沒有清閑的時間,是故多是由大道無望的門中修士來擔任。


    他們或者是貪圖晶石,或者是享受手中的丁點權利,一****蠅營狗苟下來,道心早已經蒙塵,與世俗中的刀筆小吏沒有什麽區別,吃拿卡要,作威作福,欺軟怕硬,一個都不少。


    和這樣的人計較,平白辱沒自己的身份。


    如此考量下,景幼南用手叩了下玉案,發出清亮激越之音,一字一頓道,“張執事,我是門中新晉真傳。”


    “真傳弟子?”


    張執事先是一愣,隨即如同火燒屁股樣跳了起來,一臉的震驚。


    他可以輕視普通的內門弟子,但宗內真傳弟子卻完全不一樣,不提真傳弟子背後的滔天勢力,光是真傳弟子本身的地位,就遠遠不是他一個小小的執事能比擬的。


    更何況他還隱隱聽說過,這屆的真傳弟子非常了不得,更不能夠得罪。


    想到這,張執事原本麵上的嚴厲之色瞬間冰河解凍,浮起最溫和謙遜的笑容,開口道,“哎呀,原來是真傳師兄,我有眼不識泰山,還請海涵一二啊。”


    景幼南灑然一笑,答道,“不知者不罪,張執事還是先給我換下令牌吧。”


    “好的,好的,”


    張執事連聲答應,他沒想到對麵的少年這麽好說話,心裏大喜,手上的動作不由得快了三分,一道道平時拖拖延延的程序,眨眼完成。


    景幼南接過身份令牌,讚歎道,“張執事真是雷厲風行。”


    “應該的,應該的。”


    張執事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暗送一口氣。


    景幼南把身份令牌掛在腰間,然後取出一袋晶石放在玉案上,道,“麻煩張執事了。”


    “師兄客氣了,客氣了。”


    張執事臉上幾乎笑出一朵菊花來,他口中推辭,手中的動作卻不停,長袖一揮就把晶石袋掃入袖中,端的是嫻熟無比,不帶絲毫煙火氣。


    這個時候,旁邊端坐的錦衣少年開始不耐煩起來,甕聲甕氣地道,“張執事,忙完沒?還沒忙完的話,我就走了。”


    “哎呦,”


    張執事心裏暗叫一聲糟糕,自己怎麽會隻顧得招呼眼前的真傳弟子,忘記了這位小爺呢?連忙轉過身來,賠笑道,“嗬嗬,軒轅公子,您先喝點靈茶,解解渴,我馬上處理完。”


    “軒轅,”


    景幼南聽到這個姓氏,忍不住掃了眼。


    “看什麽看?”


    沒想到錦衣少年倒是脾氣火爆,人也敏感,直接張口嗬斥,擰眉怒目,氣焰囂張。


    “嗯?”


    景幼南麵色冷了下來,寒聲道,“等我再見到軒轅徹倒是要好好問他一問,他是怎麽管教家中子弟的,真給我們太一宗丟人。”


    “什麽?”


    錦衣少年拍案而起,雙目要噴出火來。


    “咳咳,兩位冷靜,冷靜啊,”


    張執事夾在中間,誰也不敢得罪,登時背後就出了一層冷汗。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時,突然窗戶一開,一縷純青之氣冒出,須臾化為一隻高有半丈的青鳥,周身五色光華閃爍,用一種清清脆脆的聲音道,“真人法旨,令景幼南速速前往太玄極真洞天。”


    連說兩遍後,青鳥一振羽翼,朝南飛去。


    “是青鳥傳信,”


    張執事看向景幼南,目中掩不住的驚駭之色。


    錦衣少年也變了顏色,隻是怔怔站在原地,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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