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例行詢問,林溯暫時被限製隻能在第二作戰序列範圍內活動。


    但這並不影響他見一見邢雲。


    很快,林溯熟門熟路地回到邢雲小隊所在的院落。


    “邢教官?”站在院子裏,林溯大喊一聲,卻無人應答。


    看來教官不在這裏。


    林溯輕歎一口氣,朝著宿舍樓走去。


    其他九位小隊成員已經全部離開,提前回山城大學了,他們的房間都已經搬空,等待著下一批預備營成員的進入。


    因為林溯還沒離開,所以他的房間還留著。


    走入房間之中,看了看那熟悉的陳設,林溯的臉上多了幾分笑意。


    站在這裏,他就想起了和大家一起特訓的半個月時光。


    而如今其他九位隊員已經回學校了。


    到了明天,他也該回去了。


    想到這裏,林溯走出房間,打算去訓練場地找找邢教官。


    片刻之後,他失落地從訓練場地走出來。


    邢教官也不在訓練場地。


    他有些後悔,自己出來太快了,應該找人打聽打聽邢教官在哪的。


    沒走幾步,前方迎麵走來一位短發少女。


    看著少女熟悉的麵容,林溯眼前微微一亮。


    “紀雲!”


    紀雲愣了愣,注意到林溯之後趕緊擦了擦微紅的眼眶,朝著林溯走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大佬,你們的考核任務完成了麽?”


    “已經完成了,其他人提前離開了,我因為一些其他的事情還留在這裏。”林溯看了一眼紀雲明顯哭過的臉,“你這是怎麽了?”


    “我們的任務完成了。”紀雲眼眶再度紅了起來,“但是我們小隊的教官,為了保護我們犧牲了,剛才我們小隊在作戰人員公墓那邊祭奠教官,所以…”


    她擦了擦眼淚,“我們的任務是剿滅一處小規模巢穴,但是發生了一些特殊狀況,那一處巢穴和附近的另一處巢穴合並了,我們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要不是教官,我們可能已經全部死在了任務中。”


    林溯微微沉默,“抱歉。”


    “我記得你們小隊的教官是邢雲教官吧?剛才我在公墓那邊好像看到他了…”紀雲搖了搖頭,眼中帶著幾分哀傷,“不說了,我要先回去收拾東西,我和其他幾個隊友搭乘今天回學校的運輸車。”


    “好,你快去收拾吧。”林溯微微點頭,目送著紀雲離去,隨後轉身走向公墓。


    沒想到和紀雲聊了幾句,剛好知道了邢教官的下落。


    公墓麽…


    李宏的身影在林溯腦海中一閃而過。


    林溯有些沉默。


    他已經猜到了邢教官出現在公墓的原因。


    …


    作戰人員公墓。


    安靜地穿行在聳立著無數墓碑的公墓之間,林溯很快看到了邢雲的身影。


    他隨意地坐在地上,一手捏著巴掌大小的便攜式水壺,沉默地凝望著眼前的一塊塊墓碑。


    林溯無言,默默走上前去。


    隨著接近邢雲,一股酒味撲麵而來。


    邢雲扭頭看了一眼林溯,輕咳一聲,“作戰人員不能飲酒,我這是風味飲料。”


    林溯:“…”


    你說是就是吧。


    他沉默著站在邢雲身旁,看著眼前的墓碑,驀然間眼眶紅了。


    不止李宏。


    19號作戰團隊的十位教官,有三位教官熟悉的麵容,以黑白照的方式出現在了墓碑之上。


    “趙教官和周教官也…”林溯的聲音很輕,擔心太大聲說話會驚擾逝者。


    “嗯。”邢雲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惜的神色,“小玥他們小隊的任務出了意外,周冉也是如此,最後,他們兩個都沒能回來。”


    林溯再度沉默。


    他還記得那位叫做趙玥的教官,那是一位英姿颯爽的女教官,氣質上和楠姐有些相似,她教導的內容是軍中的戰鬥陣型和寵獸配合,教導的過程中,這位教官頗為嚴厲,但每到了休息時間,她就會和小隊的成員們迅速打成一片。


    雖然隻上過趙教官一天的課,但那位教官帶給他的印象頗為深刻。


    至於周冉教官…


    這是在唐龍教官負傷之後,接替他負責唐龍小隊的教官。


    林溯對他算不上太熟悉,但一位契約著君主種族寵獸的大師級作戰人員,在接替預備營小隊教官之後沒過多久就在最終考核任務之中犧牲,同樣是一件十分讓人惋惜的事情。


    林溯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李宏的黑白照片上。


    他有些愣住了。


    那張黑白照片,和他印象之中的李宏很不一樣。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李宏,對方張口閉口,將所有預備營新生視為拖後腿的“廢物”,還讓自己罰站,口氣也十分凶狠,時不時抬高聲音,把大家嚇一跳。


    在作戰團隊特訓的時候,這位教官更是在短短幾天之內,成為了整個19號作戰團隊最不喜歡的教官,甚至被大家暗地裏取了個外號,叫做“李魔頭”。


    最後三天自選特訓內容的時候,林溯選擇了一天李宏的課程,他記得很清楚,和他一樣選擇李宏課程的,明顯比其他教官要更少,哪怕邢雲的棍法課程,都比李宏的課程更受大家歡迎。


    這樣一位在林溯印象之中脾性非常不好的教官,在照片上卻笑得格外開朗,像一個陽光的大男孩一般。


    這是李宏教官麽…


    悲痛緬懷之餘,林溯忍不住好奇。


    “教官,這照片…”


    “哦,你說這個啊。”邢雲如同看老朋友一般,看了一眼李宏的黑白照,獨眼之中帶著幾分緬懷,“你知道麽,預備營的教官們,很多都是認識很多年的戰友,最初的時候,有不少都是一同作戰,在同一個團隊裏的。”


    “雖然我和李宏在協同預備營成為教官的時間不過四五年,但我和他認識已經十年了。”邢雲微微一笑,“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第一天入伍,年僅二十,精英級禦獸使,我比他早一年入伍,所以他管我叫前輩。”


    “那個時候,他是整個作戰營裏性格最開朗的,每一次有戰友犧牲,他都會一邊偷偷抹眼淚,一邊故意給我們講笑話,讓氣氛稍微緩和一些。”邢雲笑罵一句,“他娘的,戰友犧牲了誰能笑得出來啊?”


    “後來,作戰的次數多了…”邢雲微微搖頭,“犧牲的戰友越來越多,作戰營的成員換了一茬又一茬,能一直留下的,都是身經百戰的作戰人員。”


    “你能想象,那種不斷送走隊友的痛苦嗎?”邢雲輕歎一口氣。


    “我們還能戰鬥,但我們已經受夠了訣別。”


    “所以我和李宏先後選擇成為預備營的教官,其他幾個老戰友也是如此,不過他們並不在19號作戰團隊,所以你大概不認識。”


    “從進入協同預備營之後,李宏就驟然間變了一個人,對每一屆的預備營成員都苛刻至極,經常說出各種難聽的話。”邢雲的目光再度看向李宏笑得格外開朗的黑白照,眼中多了幾分失落,“這家夥是個聰明人。”


    邢雲沒有解釋自己最後一句話的意思,而是再度沉默著,拿起手中的酒,狠狠地灌了一口。


    李宏教官,為了戰友的犧牲偷偷抹眼淚,給隊友講笑話…


    林溯沉默。


    邢雲的講述,給他描繪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李宏。


    “教官,李宏小隊怎麽樣了?”他忽然開口,“李宏教官犧牲了,他們的任務…”


    “李宏的小隊,任務已經完成了。”邢雲臉上多了幾分自嘲,“在我捏碎求救信號石的時候,李宏小隊剛回到休整營地,準備回返後方。”


    “所以…”林溯的心仿佛被狠狠攥緊,“如果不是莪遇到危險,李宏教官可以安全回到後方,不會犧牲?”


    邢雲忽然抬起頭,看了一眼林溯之後默默將酒壺放下,從地上站起身來。


    他眼神平靜地走到林溯的麵前,比林溯略矮一些的身高,卻有著極強的壓迫力。


    “你在為他自責?”邢雲平靜開口,“你覺得,如果你不遇到危險,他就能活下來,所以是你害死了他?”


    “不是麽?”林溯眼眶微微一紅,眼中滿是內疚。


    “不,你這是在侮辱他。”邢雲低沉開口。


    “我…”林溯瞪大眼睛,直視著邢雲,對他的話頗為不解。


    “你知道嗎?李宏沒有多少文化。”邢雲的眼中帶著幾分痛惜,“他不太愛讀書,所以年輕的時候走了很多彎路,因為成績不高,家裏條件也不好,放棄了進入禦獸使大學,簽訂了戰線寵獸培養協議,這才獲得自己的第一隻寵獸。”


    戰線寵獸培養協議…


    林溯沉默了。


    這份協議一旦簽訂,就可以免費獲得由炎黃聯盟提供的第一隻寵獸,而且必定為低等統領種族的初始寵獸,並可以獲得一份價值頗高的寵獸培養大禮包。


    而代價,則是在達到精英級之後,必須在邊境戰線服役一年時間。


    曾經的他,也有做出這個選擇的機會,但因為擔心戰場無情,去了就回不來了,他寧可契約精英種族,也從未考慮過簽訂這樣的協議。


    “所以,他最佩服的就是聯盟的研究人員。”邢雲輕歎一口氣,“他總覺得,研究人員研究出各種進化路線,研究出各種教學技能,比他這個隻知道打打殺殺的莽夫對聯盟的幫助更大。”


    “我們是作戰人員,浴血奮戰,戰死沙場,是我們的榮耀!”邢雲話音微微一頓,聲音微微抬高了幾分,“我們是協同預備營教官,用生命守護每一位預備營成員,是我們的榮耀!”


    “早在奔赴戰線的那一刻,我們就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邢雲靜靜地看著林溯,輕聲開口“你覺得,李宏在最後關頭擊殺一尊君主階·帝王種族的敵人,選擇幫你拖延時間的那一刻,他心裏究竟是在後悔趕來救援,還是覺得無比自豪?”


    林溯沉默不語。


    但他的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這個答案他不想說出口。


    因為那會讓他覺得自己很無恥。


    但,有個問題,他還想問一問。


    “教官,協同預備營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作戰任務也就罷了,最終考核任務的內容如果讓經驗豐富的作戰人員來進行,完全可以做得更好,也不會有人犧牲,為什麽要讓預備營的作戰小隊來進行,我們沒有任何經驗,隻會拖累教官們。”


    “作戰任務,是每一個作戰人員都會進行的。”邢雲平靜開口,“不管是哪一個作戰方向的人員,都離不開最基礎的團隊作戰,甚至有很多作戰人員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進行這樣的戰鬥,這是炎黃聯盟抵禦禦獸的根本。”


    “而最終考核任務,你們每個小隊的任務目標截然不同,但實際上,涵蓋邊境戰線所有的作戰方向。”邢雲的話音微微一頓。


    “深入異獸巢穴,進行剿滅,是先鋒作戰營的日常任務。”


    “探查異獸巢穴,為剿滅提供依據,是前哨作戰營的日常任務。”


    “馳援邊境戰線不同區域,幫助陷入危機的作戰團隊,是遊走作戰營的日常任務。”


    “治療受傷的作戰人員,保障後勤,協助作戰人員兌換各種物資,是後勤作戰營的日常任務。”


    “清掃異獸潮來襲之後的戰場,收集異獸屍體上的各種超自然資源,替隊友們收屍,是清掃作戰營的日常任務。”


    “而指揮隊友戰鬥,統籌規劃,則是指揮總部的日常任務。”


    邢雲平靜地看著林溯,“在作戰任務和最終考核任務之中,你們所經曆的,是邊境戰線的一切。”


    “你們很稚嫩,也很缺少經驗,但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


    “你問協同預備營的意義?”邢雲的聲音微微低沉了幾分,“你已經通過了協同預備營的考核,告訴你倒也不是不行。”


    “協同預備營的出現,為的是有朝一日,若邊境戰線覆滅,危難之際能有人頂上來,到時候,你們不需要用一條條生命,來彌補經驗的不足,能夠用上協同預備營之中學到的東西,迅速建成各個作戰單位,形成全新的邊境戰線。”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現在的犧牲,為的是將來少犧牲。”


    “你明白了麽?”


    “怎麽可能?!”林溯的瞳孔猛地收縮,如同一柄重錘敲在心中,“有了禦獸協同作戰,同階禦獸使可以碾壓異獸,十二位總指揮長能夠抵禦暗麟,暗麟也無法出手,邊境戰線怎麽可能會覆滅?”


    “沒有什麽不可能的。”邢雲重新坐回地上,狠狠灌了一口酒,平靜開口,“如果有一天,暗魔不朽國出現了第二尊不朽階呢?”


    “什麽?!”林溯驚呼出聲。


    “四十多年前,三尊不朽階異獸在短短幾年裏陸續出現。”邢雲的話音微微一頓,眼神飄忽地望向天邊,帶著幾分茫然,“你覺得…到了四十多年後的今天,整個藍星真的隻有三尊不朽階異獸麽?”


    “又不是每一尊不朽階異獸,都會在突破之後收攏各方勢力,建立不朽國度,說不定我們所站的大地之下,或者其他某一處隱蔽的地方,就有一隻突破了不朽階卻默默無聞的異獸存在呢?”邢雲若有所指地開口。


    林溯的拳頭陡然握緊。


    邢雲的這個問題,是他之前從來沒有考慮過的。


    不論是教科書,還是其他地方,都告訴他藍星有三隻不朽階異獸,這三隻不朽階異獸建立了三大不朽國,與人類長期戰鬥。


    但,不朽階異獸真的隻有這三隻麽?


    如今的三隻不朽階異獸就已經讓各個安全聯盟壓力重重,時刻處於危急存亡之中。


    如果再出現一隻不朽階…


    維持四十年的平衡被打破,人類一方迎來的或許就是全線崩潰。


    那些可能存在,但沒有對人類出手的不朽階異獸,或許對人類沒有太多敵意,又或許有各自的目的,所以暫時選擇觀望。


    但,這都是炎黃聯盟可能的威脅。


    他錯了。


    錯的很離譜。


    他以為有了禦獸協同作戰,炎黃聯盟已經可以壓製暗魔不朽國了,隻需要出現更多像十二位總指揮長這樣的強者,或者出現一位傳說級禦獸使,他們就有勝利的可能。


    但實際情況是,再有任何一位不朽階異獸出現在炎黃聯盟的對立麵,這來之不易的局麵就有可能輕易葬送。


    炎黃聯盟,從未擁有和平。


    怔怔站在原地,不知過去多久,林溯被一陣輕微的破風聲驚醒。


    他抬頭,發現邢教官不知何時已經重新站了起來,手執著黑雲棍,在墓碑間的過道上揮舞手中的長棍。


    那是一套,林溯從未見邢雲施展過的棍法。


    習武這麽久,他已經有了判斷一套兵器法門好壞程度的能力。


    隻看了幾眼,林溯就知道這是一套徒有其表的棍法。


    在門外漢眼中,大概會覺得很厲害,但相比邢雲原本的棍法,這套棍法差了太多太多。


    然而邢雲卻舞得格外認真。


    微醺的他,借著醉意肆意揮灑著手中長棍,不再沉穩,而是帶著幾分賣弄和刻意,在墓碑間演練著。


    棍法飄忽,卻又精準地穿過墓碑間的縫隙,沒有驚擾戰友的亡魂半分,卻又好像在故意逗著他們。


    林溯輕輕揉了揉眼睛。


    他看到了。


    看到了無數虛幻的身影隨意地圍坐在四周,看著邢雲賣弄這套華而不實的棍法,為每一記棍花,每一道橫掃大聲喝彩,拍手叫好。


    兩行淚從林溯的臉頰流淌而下。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流淚。


    他的雙拳慢慢攥緊,攥得很緊很緊。


    過去、現在是你們。


    未來是我。


    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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