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漫漫杜成康初見幼女


    塵仆仆七小姐不識生父


    杜成康心急如焚地在院子裏等著,季管家出動所有的人圍著那茅草屋,七小姐還是一無所蹤。他硬著頭皮走至杜成康身前,多年主仆,杜成康見季管家的樣子已是明白了個大概。此時他說不出心中什麽滋味,隻單單想起適才那惡奴的嘴臉,內心就一陣抽搐。


    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遮蓋了杜成康的內心的澎湃,他擺擺手,仰望著天際,有些失落地道:“你們在這候著吧,我四處走走。”


    季管家哪裏能攔得住,何況這梧桐院也算是杜家家產,來都來了,使喚著其餘下人收拾一番也是應當的。


    鄉間的路坑坑窪窪,杜成康沒走幾步,靴上已經布滿塵土,甚至險些他自己也摔了跟頭。他心想,這些年也不知道那孩子是怎麽過來的?他開始後悔沒有追問清楚就把那兩個毒婦趕了出去。但是現在他見不到女兒,若是能夠多聽一些關於她的事情,是不是心裏會好受些?


    又能好受到哪裏?


    錦端,錦端,他默默念出這個掩埋在心裏多年的名字,赧然道:“錦端,錦端,終究是我負了你,還是你負了我?可是那孩子,那孩子……”


    可是,要他如何麵對那孩子呢?


    杜成康不過而立之年的人,此時卻突然佝僂了背,如同老人般脆弱。


    孩子,你在哪裏?


    杜成康漫無目的地走著,腳底快要磨出泡來,他雖是一介男子,然從小嬌生慣養,哪裏吃過這樣的苦,可是看著離梧桐院已經有一段路程,要是叫人的話,季管家等人未必聽得見。杜成康無奈地硬著頭皮繼續走,似乎隻有這樣,才能減少他心底的焦灼。


    也是湊巧,他無意抬頭,竟發現前方不遠處,赫然一處顯眼的茅草屋。杜成康回憶著二弟的話,兩個毒婦也說過七小姐是被攆到山上的茅草屋了,這麽拚拚湊湊,杜成康立刻明白了過來。他強壓住內心的狂喜,即便看不見本人,看看她住的地方,也是好的吧。


    原來杜成康主仆所經之路與杜成安夫婦所過之處並非同一條道。杜成安由西向南,杜成康由南向西,正好是兩個相反的路徑。但是鮮少出門的杜成康忽略了這個問題,而季管家則是按照主子的吩咐安排的行程。因此,季管家等人上山是由東上,但其實此時七小姐和她的丫鬟綠影正好在地處西側的油菜地,因而就這麽錯過。


    心煩意亂的杜成康隨意走走的地方,剛巧是離茅草屋較近也偏離油菜地不遠的地方。


    他忘記的腳下疼痛,忘記了種種不快,也是一盞茶功夫就來到茅草屋前。


    杜成康站在院外,明明近在遲尺,他卻猶豫了。這扇門明明這般殘破,在他看來卻堅不可摧,那手在空中僵著僵著,最後,還是推開了。


    院中情景,果真如杜成安所言般,極盡簡樸卻透著一股子幹淨。正是“雅而不淡,精而不華”。


    入堂的門口還有一副對聯,字跡略顯稚嫩,內容卻是杜成康熟悉的:紅梅點點,盤呼傲霜隨歲去


    和日融融,天蓬報喜伴春來


    那是她還未入杜府為姨娘前,在外與他度過第一個春季時寫下的。她酷愛紅梅,他那時不似如今般瘦,便自詡天蓬,他們一起度過最為開心的時光。


    她說過,以後每一年的春季都會貼這副對聯。


    如今,斯人已去。


    貼對聯的人變成了,她的女兒,他們的女兒了嗎?


    那麽多的往事喧囂而來,將他擊碎在原地。


    “大人,這位大人。”


    驀然的女聲喚醒了他的思緒,杜成康穩了穩身形,見對方是一個**歲紮著辮子的小女娃,睜著好奇的丹鳳眼,正盯著他。


    他細細一算,麵前的小女孩正是那個素未謀麵的女兒的年紀,莫非……


    杜成康一顆心即將跳出來,問道:“你是,這屋子的主人。”


    小女娃扯了扯辮子,道:“算是,也算不是。”


    這口氣倒是不似錦端,錦端從來都是安靜溫柔的。


    他有些好笑,繼而問道:“何以見得?”


    小女娃倒也大方,隻管答道:“這是我家小姐居住的地方,不過,這裏隻有我們兩人,大人,你說,算不算?”


    “小姐?你是說,住在這裏的是你家小姐?”他自己也沒有發現,自己的音調透著多少個急切。


    “是啊。”小女娃道:“可不是我家小姐,就是我家小姐讓我來問問您,大人您可是路過此地迷路了?前幾日也有一位大人帶著他的夫人路過此地,結果馬車掉到坑裏,還是我家小姐及時出手相助呢。”


    杜成康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他循著小女娃所指的方向望去,見院外站著一位與這小女娃差不多年紀的女孩,以紗遮麵,一雙眼睛卻是熠熠生輝。


    杜成康太熟悉這雙眼睛,那是和錦端一模一樣的眼睛,他幾乎可以斷定,麵前的女孩就是自出生便被送走的女兒!


    她穿著素色衣衫,神情盡管淡漠然也有禮,見到杜成康望來,禮節性地福身,道:“這位大人,家奴多言了,還請不要見怪。”


    這姑娘不是別人,正是杜成安口中的“沈小姐”,那小女娃自然就是丫鬟綠影了。


    杜成康不知說些什麽,腦中想起二弟他們也是因為趕路出了岔子被她救下,也就隨意扯個由頭道:“小姐客氣,我……我帶著家人趕路,誰知馬車出了故障,家人已經去修理,我有些口渴,所以……”


    沈小姐道:“原來如此。大人若不嫌棄,可以到寒舍喝一杯茶。”


    這沈小姐如同往日一般帶綠影外出采取花汁,沒想到回來後見到一個陌生人在自家門口徘徊。她自認屋內沒什麽值得竊取的東西,且看此人衣著,雖不是朝服,袖口卻印著官府的通牒,她自然知曉,隻有朝廷官員,才能穿這樣的衣衫。身為閨閣小姐,即使是落魄潦倒,也是有避諱的,這才命綠影前來一問。


    進了廳來,杜成康也找不出什麽話,兩兩靜默一會,綠影泡著茶出來了。沈小姐以賓客之禮相待,杜成康稱謝接過。


    一杯茶下去,喉嚨處清潤不少,杜成康是品茶高手,但是像這樣的茶品還是第一次嚐到,不免讚許幾句。


    沈小姐客氣道:“讓大人見笑了。茶不過也是普通茶,隻因大人一路勞累疲乏至極,才會覺得這茶易於他物。”


    “不不不。”杜成康擺手:“雖是普通的茶,可似乎,這茶裏另外加了些東西,一衝一泡,味道也是難得。”


    他沒有說出口,這茶有他熟悉的味道,他覺得現在說起來,似乎很是唐突,而且,她口口聲聲稱自己姓沈,隨了母親,竟是連他這個生父也忘得一幹二淨了,他不免有些難過。


    沈小姐微微一笑:“原來大人是品茶的行家。不瞞大人,我在這茶裏加了少許梅花,而衝泡的也非泉水,而是晨起采集的露珠。”


    杜成康手一抖,險些丟掉手中杯盞。這是錦端以前長泡茶的方法,他已經有多年沒有嚐到過了,難怪覺得如此熟悉。


    他故作隨意地問道:“倒是個好辦法。”


    沈小姐了然一笑:“這是我母親留下來的。”


    “你母親??杜成康沒料到她會在一個“外人”麵前提到母親。


    “嗯,是我母親,她已經過世多年了。我是從她留下來的手記裏看到的。”


    他記得,當時母親顏氏憎惡錦端,在得知她生下一個女兒後很是不喜,他也因為各種緣由沒有見過這孩子一眼,當晚錦端母女就被送走了。可能因為顏氏不喜,所以但凡錦端用過的物件全都被送了出去,大致也是被送來梧桐院吧。


    這些年,她就是靠著這些回憶母親的味道嗎?


    事後他也曾試圖來看看,但想起其中種種,便打消這種念頭。


    往事如煙,杜成康試探著問道:“既然你母親不在了,沈小姐為何不是與父親一起呢?”


    這話問得唐突,沈小姐也是一愣,忽而望著遠處,目空一切:“大人,不知為何,竟是覺得與大人有些投緣。至於父親……母親說父親於她,不過是一場最絢爛的煙火。既然是煙火,那我便是那煙火散盡後的灰燼了吧。”


    杜成康心下疼痛,明明是如此近的距離,女兒卻可以對他這個所謂的陌生人敞開心扉,卻緊緊閉上了那扇叫做父親的門。


    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種下的,不是嗎?


    他心情沉重地走回梧桐院,季管家見他麵色不善,關切道:“老爺……”


    杜成康上了馬車,抬起簾子道:“回吧。”


    馬車緩緩沿著回城方向行駛,車內的杜成康,掏出藏於袖口下的一包物件,緊緊盯著,思緒再次回到十年前……


    而在茅屋內的主仆二人,依舊按照往常的路徑生活,綠影看著離去的杜成康,道:“小姐,這位大人好生奇怪。我怎麽覺得,他看著小姐的時候,像是在看一個故人呢。”


    沈小姐微微歎氣:“我也覺得這位大人似曾相識。”


    “所以小姐才會把做好的茶葉送給那位大人嗎?”


    沈小姐搖頭:“綠影,你難道沒有看出來,這位大人,與前幾日的那位大人,很是相似嗎?”


    綠影想了想,恍然大悟。


    可笑廣袤大地間,大水衝了龍王廟,女兒卻不識親生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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