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秀江,在秀水與潯陽兩郡交界處的河段。


    皓月像銀盤一般高懸在夜空裏,帶著一絲寒意的月光灑在江麵上,將上下數十裏的河段照得閃閃發光。


    又有一陣微風吹來,使得湖麵上波光粼粼,泛起了層層漣漪。


    這本該是一副安詳寧靜,讓人神往的絕佳景色。


    然而河麵上飛蝗般的箭雨,轟鳴如雷的戰鼓聲,成千上萬的火炬,還有數百艘在江麵上縱橫交錯的大船,卻打破了此處的寧靜。


    足達六百多艘大船雲集於此,千帆如織,箭雨交錯,金鼓連天。高達數萬的勇士在船上鏖戰猶酣,奮勇搏殺,激烈交鋒;江麵上則火焰衝天,十數艘船熊熊燃燒,周圍則浮著無數碎木與零散的屍體。


    在江麵之下,絕大多數的河魚都被戰鼓聲驚得四麵竄逃;也有些凶猛的水獸與妖類被血腥味吸引過來,潛伏在水底下等待食物。


    十七連環塢的龍首任道行,此時正立在一艘大船最頂層的甲板上,遙望著前方的戰場。


    這艘船本是軍中的一艘五牙巨艦,船體氣勢輝煌,艙內可載一萬八千料,因‘年久失修’而報廢,被十七連環塢買了下來,改造成一艘民船。


    而此時這艘所謂的‘民船’,卻已看不到任何民船的模樣了。船上的二十架蠍子弩與十架八臂巨弩,還有近三百弩手,正在不斷的往下遊方向傾斜箭雨。


    船上甚至還有兩座小型的投石機,卻因雙方鏖戰已近三個時辰的緣故,已經沒有了石彈,隻能停了下來。


    而任道行的麵色,也陰沉如水,略含不虞。


    任道行四十歲的年紀,他須發濃密,鷹鼻鷂眼,額角處則高高隆起,身軀則高達七尺,骨架寬大,氣度威嚴,又陰冷懾人。


    在任道行的耳後處,還有些許的鱗片。不過他並非半妖,這是任道行將一門特殊武道修到高深處的特征。


    在任道行的身後,則是一個四旬左右的瘦弱文士。


    此人名叫溫秀文,是十七連環塢的軍師,江湖行話叫做‘白紙扇’。


    溫秀文相貌端正,氣度溫文爾雅,此時他正拿著一枚乾坤劍符,眉頭緊皺:“龍首,不能再這樣打下去了。秀水郡城已傳來消息,他們的人已在鬼哭峽附近,發現鐵旗幫主力。


    預計不久之後,這三千五百鐵旗精銳,就將乘船北上。如果在明日清晨之前,我們還沒法將之擊潰,那麽我十七連環塢就再無勝算。”


    任道行卻眼神冷冽,默默不言。


    他如何不知現在的形勢?


    鐵旗幫的總舵精銳雖隻三千五百人,可鐵旗幫隻需將之分散於各艘大船上,足以將對麵數百艘大船,都提升到接近州軍水師的戰力。


    屆時雙方的強弱之勢必將逆轉。


    任道行一直很羨慕鐵旗幫的動員能力。


    十七連環塢全盛時期占據江南郡與潯陽郡的大半水道,正式幫眾達九千餘人,附庸的私船主也高達五百。可他們與鐵旗幫數次水戰,總是在兵力上落於下風。


    今日也是如此,任道行猶記得入夜時分,鐵笑生統率三百七十三艘大船,遮天蔽地般從下遊趕來時,給予他的震撼。


    任道行思忖良久,轉頭看向自己的軍師溫秀文:“水師營那位指揮使可有回複?他如果願意幫我們一把,任某可拿出五十萬兩魔銀酬謝。”


    溫秀文卻臉色凝重的微微搖頭。


    江南郡水師營直屬總督,有什麽理由為十七連環塢火中取栗?


    如果是正兒八經的公務也就罷了,可這是秀水郡太守的私活兒。


    總督命江南郡水師營過來,是為司空禪收拾手尾,防止鐵旗幫生出事端,而不是來為他們衝鋒陷陣的。


    如今最糟糕的情況已經發生,鐵旗幫大船四百,四千幫眾,四萬苦力,威勢浩大,遮天蔽地,讓江南郡水師營都不敢正攖其鋒。


    五十萬兩魔銀也太少了,事後都未必夠江南郡水師營的撫恤與戰損。


    問題是十七連環塢數場大戰,家底已經耗空。那位水師指揮使也不願接受賒賬。


    任道行看溫秀文的臉色,不禁暗暗一歎:“你是軍師,可有什麽辦法?”


    “屬下無能,無法可想!”溫秀文看向前方的水道:“以前我以為鐵旗幫隻有一個鐵狂人,今日卻知還有一個鐵笑生,此人在水戰上的能耐,絕不在鐵狂人之下。”


    鐵旗幫的戰法,是用沉船與大火來阻擋十七連環塢的攻勢。


    他們的核心幫眾較少,缺乏精銳戰力,所以絕不跳幫近戰,隻以箭支阻敵。


    如果被十七連環塢的人登船,就果斷放棄,他們將大船橫置,或是燃起大火,或是主動鑿沉,使得十七連環塢的水師無法順水攻下。


    鐵笑生選擇的戰場也是極佳,這段河流速緩慢,讓他們順流的優勢極大削弱。


    “為今之計,隻有挑選精幹人手,強行突破。所謂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隻需將鐵笑生除去,鐵旗幫軍心自潰。不過這有著極大風險——”


    任道行知道溫秀文所說的‘風險’是什麽。


    對麵擁有眾多的強力弓弩,還有為數不少的符文重箭,更已召集了鐵旗幫的眾多外堂堂主,高手的數量其實不遜於十七連環塢多少。


    鐵笑生則深藏於對麵軍中,周圍眾多大船環衛,嚴陣以待。


    他們如欲強行突破,必是萬失之的!


    “就這樣吧。”


    任道行抬起手,阻住了溫秀文後麵的言語。


    他的臉上流露出一抹冷意:“還是五十萬兩魔銀,讓江南郡水師營借調一些高手,我帶隊親自突擊。”


    鐵笑生修為已至五品下,法器與戰圖也很不弱。


    不過此人的天賦,遜色於鐵狂人太多。


    任道行忖道他麾下之人,隻要能幫他爭取一刻時間——不!隻需半刻時間。讓他能夠與鐵笑生單獨交手,他定可將此人拿下。


    ※※※※


    任道行行事雷厲風行,在極短時間內就選拔出七十三人,其中最低都是七品修為。


    溫秀文的交涉能力也非常傑出。


    江南郡水師營這次應允的非常幹脆,調撥了七品以上武修總計六十二人。


    讓任道行驚喜的是,江南郡水師營的一位副指揮使亦在其中,這也是一位五品下階位的高手。


    他們用了小半刻時間準備,隨後就如一隻隻魚鷹般從船上躍起,往下遊竄飛而去。


    他們或是踏著江麵飛竄,或是禦風騰空。


    就在這些人越過那些橫在江麵的半沉大船,還有那些火船的時候,鐵旗幫的人也即時警覺。一瞬間無數的箭支飛射過來,密密麻麻。


    這些人或是用刀劍格擋拍打,或是潛入到深水中,或是加快了身法避讓躲閃。


    任道行則是飛在半空中,他的身前凝聚了一層厚達三寸,具有強大柔性的青藍色罡力。


    那些飛射過來的箭支,一開始可以輕而易舉的破罡而入。可不久之後,它們就會在這層罡力當中失去所有力量,陷入強弩之末。


    任道行對這些箭支都置之不理,隻有其中的一些強大符文箭支,才會分心格擋。


    他絕大部分力量都在遙鎖著鐵笑生。


    此人穿著一身全黑色重甲,在鐵旗幫總舵大船前甲板的太師椅上,大馬金刀的坐著。


    使得周圍所有鐵旗幫眾,都能夠清楚看到他的身影。


    鐵笑生的身後,則是一麵繡著‘鐵旗’二字的大鐵旗,烈烈招展。


    而此時鐵旗幫的諸多大船上已經一片混亂。


    十七連環塢的一百三十餘位高手,已經殺入到鐵旗幫各艘戰船上,不但牽製住了鐵旗幫絕大多數高手,也使得他們的箭手不得不狼狽退避,無法從容發箭。


    任道行的身影隨即如一隻盤旋的大鵬鳥,往鐵旗幫的總舵大船落下。


    “鐵笑生!”


    “任道行!”


    端坐於太師椅上的鐵笑生也緩緩起身,目光冷漠的看著從上空墜下的任道行。


    此時他的心髒,卻在猛力的跳動,澎湃的熱血,漫過體內每一個角落。


    鐵笑生在此處隱忍了足足三個時辰,犧牲了三十四條船,戰亡上千人,終於等到這位十七連環塢的龍首踏入陷阱!


    就在這一瞬,附近的十餘條大船同時打開側舷的船窗,暴露出裏麵上百架蠍子弩,還有弩上閃著烏黑光澤的重箭。


    蠍子弩的威力與四臂床弩威力相當,射速卻是四臂床弩的三倍以上,鐵笑生還特意為任道行準備了淬毒的破甲巨箭。


    當這些蠍子弩齊射,任道行也不禁眉頭緊蹙。


    不過這一幕早在他的預料之中,任道行一劍揮下,就如一掛星河。


    這一瞬,他竟將上下遊十裏內,所有神秀江的水汽都凝聚過來,化作一條恢弘劍罡。


    這劍罡隻掃開了三十隻破甲巨箭,周圍其餘箭支則被他揮出的劍罡稍稍遲滯。


    不過這已足夠了,任道行身姿靈活的從箭雨的間隙中穿梭而出。


    也就此時,甲板上的鐵笑生也驀然拔劍。


    他腳下一踏,下方這艘一萬五千料的總舵大船瞬時應力下沉,沉入水中足足兩丈。


    鐵笑生的人則如弩炮般的飛空而起,迎著任道行而去。


    任道行略有些意外。


    他沒想到鐵笑生竟敢主動迎入空中,與他在半空交手。


    任道行的唇角隨後微微一勾,不屑的哂笑。


    這個家夥,當他是鐵狂人麽?


    敢在江河上空中與他交戰,可謂自尋死路!


    此時任道行才剛爆發劍意劍罡,正值舊力已去,新力未生之際。


    可他還是憑借一身血脈天賦,在極短的時間內再次凝聚六成氣力,使得劍上再次罡力滋生,長劍揮出時,隱見黑虯之形,駕馭十裏江河!


    就在這一瞬,任道行的童孔驟然收縮,現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金裝玉裹之身?遮天蔽日之手?”


    金裝玉裹之身是一種強大的天賦,可以讓人生成‘金’與‘玉’二種性質截然不同的罡力,並能持續凝聚天地間的金石二氣為己用,尤其適合鐵甲門的混元鐵甲功。


    此外他發現鐵笑生的兩隻手,竟比正常人大出一截,呈現不正常的青色。


    這正是‘遮天蔽日之手’,不但一身氣力超過常人十倍!還有著蔽日之力,壓製一切陽炎二係的武道術法。


    傳說這天賦覺醒到十八重,力大無窮,隻手便可遮天!其神威絕不遜於‘神殤’,‘葬天’等頂級天賦。


    這二種天賦都是鐵狂人所有,仗之橫行東州。哪怕不用‘鐵浮屠’,也能無敵於同階。


    數月前,任道行就在鐵狂人手中吃過一次大虧。


    而此時鐵笑生展現出的兩種天賦,竟然都不在鐵狂人之下!


    “轟!”


    當二人雙劍交斬,發出轟天震鳴。任道行整個人竟被轟得倒飛十丈,身如流星般的在江麵滑退。


    此時那百餘蠍子弩,恰好向他發出了第二波齊射。


    任道行體內氣血翻滾,卻隻能一劍往江麵斬下,使得身軀左右掀起了滔天水浪,仿佛兩麵巨大水牆般攔截這些符文巨箭。


    於此同時,鐵笑生須發怒張,如一隻狂暴的犀牛往他撞擊了過來。


    “任道行,今日老六死了,就敢欺我鐵旗幫無人嗎?”


    任道行氣力衰落,勉力封擋。


    他腳踏河麵,抽取著神秀江所有水靈之力,竟使得劍前生成了巨大的水汽漩渦。


    不過這看似威勢巨大的漩渦,被鐵笑生一劍就轟碎了。


    此時在鐵笑生的身後,形成了一座巨大的人形虛影。


    他軀體龐大,渾身覆蓋鋼鐵,一身須發則仿佛一條條刀槍劍戟。


    那正是萬兵之主——兵神‘黎貪’!也是鐵甲門的功法源頭。


    任道行也再次在江麵上飛退十丈,撞入到身後一艘火船中,口中鮮血橫流。


    他的眼神晦暗,心裏依舊感覺萬分荒誕,無法置信。


    對方擁有‘金裝玉裹之身'',不但能將鐵甲混元功推升到極致,更能以土生金,以土克水,恰是克製他劍法的。


    除此之外,他還確定鐵笑聲也擁有著名為‘戰狂’的血脈天賦。


    這同樣是鐵狂人身具的強大天賦之一,戰意越強,意誌越堅,其一身力量與真元氣血也就越發強盛。


    問題是這個鐵笑生的戰力,怎會如此之強?


    這樣一個人物,為何在名俠榜才排名七十三?


    難道在此之前,此人一直隱忍,不願遮蓋了鐵狂人的鋒芒?


    此時第三波箭雨已經一齊轟至。


    這次由於射界的關係,隻有七十二架蠍子弩對他進行齊射。


    不過除這些蠍子弩外,還有四十枚‘神仙劫’。


    這種黑色針筒,可在一瞬間打出上千枚銀針,力可破罡破甲!


    他們被鐵笑生藏而不用,一直到此刻才使用出來,用於決勝。


    任道行更加的氣力不繼。


    換在十個呼吸之前,他都不屑於看這些銀針一眼,現在卻已分不出太多的氣力抵禦。


    他咬著牙踏浪而退,連續揮動大劍封擋,將其中這些巨箭與銀針一一封擋格開。


    卻仍有三百多銀針穿透他編織出的劍網,破開了他的罡氣,在他身上轟出了無數條血線。


    任道行的傷勢其實不重。


    這些銀針穿透他的罡力與法器之後,就餘勢已窮,隻射穿了他身上的一小片皮肉,沒有觸及任何要害。


    問題是這些銀針都塗著劇毒,毒素在接觸的瞬間就滲入他的體內。


    此時鐵笑生卻從上空中墜落下來,那足達五指寬的重劍,卻斬出了長達十丈的恢弘劍罡。


    “給我記住了!今日敗你之人,名為鐵笑生!”


    轟!


    江麵上瞬時激起了滔天大浪。


    任道行的身影,也被轟入到十丈深的江水中,他的口中吐出大量血水。


    而這些血水的一部分,竟已變成暗褐色。


    這意味著銀針上的毒素,已經滲入到任道行的肺腑之內。


    以至於任道行吐血之時,也將肺腑中的毒素,也帶了出來。


    他們二人交手,不過十個呼吸,以至於周圍所有人都反應不及。


    不過當任道行被轟入水中的時候,不但十七連環塢的眾多高手都紛紛瞠目結舌,震驚錯愕;一眾鐵旗幫眾也是麵色茫然,難以置信。


    僅僅一息之後,十七連環塢與江南水師營的諸多武修都反應過來,他們紛紛後撤,亡命般的退往上遊。


    鐵旗幫的數萬人,則是繼續維持寂靜。


    足足三息之後,他們又如火山一般的爆發。


    幾乎所有人都聲嘶力竭,發出了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


    不論是鐵旗幫的正式幫眾,還是外圍的船夫苦力,他們都麵色潮紅,士氣高漲,興奮到無以複加。


    他們的旗主雖已仙逝,幫中卻仍有扛鼎之人!


    這個時候,十七連環塢的軍師溫秀文,整個人已僵在船頭,手中折扇無聲滑落。


    他的雙眼茫然失神。


    鐵旗幫的副旗主鐵笑生,竟有如此實力?


    此人的整體戰力雖不如龍首,卻也隻弱了小半籌,總體戰力處於同一層次。


    自開戰以來,鐵笑生一直隱忍不發,避而不戰,正是為示敵以弱,誘使龍首主動突擊,深陷其陣。


    ——他們上了此人的惡當!


    鐵旗幫的潯陽堂主陸九離也抹了把嘴邊一抹血痕,朝著鐵笑生的方向看了過去。


    他的對手,是那位江南郡水師營的副指揮使。


    陸九離隻是勉力支撐。


    因幫內大半的蠍子弩與神仙劫,都被鐵笑生調集,用於狙殺任道行,以至於陸九離缺少援護,在那人的狂攻猛打下受了輕傷。


    所以當那位副指揮使退走之後,陸九離也沒有追擊。


    他看著鐵笑生沉入水中,繼續追擊任道行的一幕,眼中熠熠生輝。


    他原以為鐵旗幫已經沒有希望了。


    即便能存續下來,也會被逼入山中淪為賊匪,苟延殘喘。


    然而今日楚希聲擊潰秀水聯軍,已經讓他意外不已;鐵笑生重傷任道行,又是另一樁驚喜。


    這個家夥的天賦,明明隻與鬆風劍林石相當而已。


    沒想到在旗主死後,卻驟然間天賦大增,支棱起來了。


    是因旗主之死,受了刺激嗎?


    不管如何,鐵旗幫確實氣運未絕!


    而隻要鐵旗幫還在,未來他就仍有金盆洗手,安度餘生之望——


    於此同時,在二裏之外,江南郡水師營的旗艦上。


    江南郡水師營指揮使董天嶽臉色凝重如鐵。


    他遙望前方,心裏暗暗歎息。


    那個鐵笑生,居然重創了任道行!


    總督大人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鐵狂人雖已隕亡,鐵旗幫的勢力卻未因此衰落。


    他們的內外圍六萬多幫眾不但沒有被太守司空禪壓垮,反倒是擊潰了秀水聯軍,又將十七連環塢封擋在了上遊。


    接下來的局麵已經難以收拾,整個秀水郡勢必一片糜爛。整個東州官場也將承受巨大壓力。


    預計接下來的幾個月,不但神秀江的河運將斷絕,秀水郡的耕作也將受到影響。


    一旦有地方禦史將這場大規模民變匯報於朝廷,必將舉朝震動,禍患無窮。


    董天嶽隨後拿起旁邊親衛手中托著的一把戰戟,往下遊方向飛空而去。


    任道行身中劇毒,一身實力已經減弱到不足全盛時期的三成。


    在鐵笑生的全力追殺下,最多三十個呼吸內,任道行就得喪命。


    他不能眼看著任道行死在這裏,否則鐵旗幫的兵鋒必將深入潯陽,使整個形勢更加棘手。


    ※※※※


    同在深夜,天平軍遊擊將軍魏來正在古市集碼頭上,遙望著對麵秀水郡城的城東碼頭。


    在秀水郡城附近的河段又是不同的景致,上空陰雲蔽月,江上則水霧飄渺,到處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以至於天平軍不得不在古市集,燃起了數百團大型篝火,將周圍數裏照得纖毫必見。


    魏來目力驚人,依稀望見城東碼頭有五艘快船駛離碼頭,往上遊方向駛去。


    那應該是從糜家莊退回的鐵旗幫總舵精銳,準備支援上遊戰場。


    他們大多都在甲板上,或躺或臥,在抓緊時間休息恢複元氣。


    距離不遠處的江麵上還有三十艘大船,都裝備著強弓勁弩,正在江麵上來回巡視。


    天平軍已經被他們擊沉了數艘大船,周圍還飄浮著無數船板與木塊。


    古市集的碼頭處,還有上百艘燒得隻剩殘骸的大船。


    那位鐵旗幫少旗主是個極其果斷強勢的人,他不但對秀水郡世家豪族狠下辣手,也毫不憚於與官軍對抗。


    早在天平軍趕到之前,此人就強迫所有的商船前往城東碼頭停靠。


    船主稍有不從,就直接轟沉銷毀。


    而如今這三十艘大船,更是不允許這段江麵上存在片板。


    天平軍好不容易搜羅了十幾艘漁船,都被鐵旗幫當場擊沉。使得天平軍一萬七千將士,隻能呆在神秀江東岸望江興歎。


    而此時在魏來的身後,有著一眾士紳豪商打扮的人物。


    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秀水郡城內世家豪族置於古市集,掌管生意的族人。


    他們的麵上都滿含著焦躁,期冀,無奈與苦意。


    “魏將軍,請您務必盡早率軍過江!如今鐵旗幫逆匪萬餘人正沿江掃蕩,肆意攻伐殺戮。他們所過之處,片瓦不存,焦土千裏。”


    “是啊將軍!就在剛才,上官家的‘上田堡’也被他們攻破了,那可是有五百人駐守的塢堡。”


    “至今我們被攻破的塢堡田莊,已達三十七座。秀水郡城南北百裏,處處烽煙!我等秀水士族,盼將軍如盼甘霖。”


    “將軍,鐵旗幫現在雖是封鎖江麵,卻不可能麵麵俱到。我知道一處地方水流緩慢,將軍完全可以挑選人馬嚐試泅渡。隻需將軍能牽製鐵旗幫一部兵馬,秀水郡的局麵就能大為改觀。”


    魏來聽著這些人低聲下氣的哀求,心裏不由暗覺快意。


    這些秀水城的世家大族,何時對他這麽客氣過?


    魏來心裏暗暗冷笑。


    他們現在手裏一艘船都沒有,該怎麽過江?


    至於泅渡——泅渡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他們天平軍要付出多少死傷?


    自己一個小小的遊擊將軍,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不過下一瞬,一位中年人的聲音,卻讓他眉頭緊凝。


    “將軍,據我所知,鐵旗幫正在四處搜刮錢糧。至今為止,他們搜刮的銀錢,怕是不下百萬兩,糧食高達百萬石。鐵旗幫的少旗主,還在城東碼頭舉旗,大肆招收江湖人士,充為幫眾。


    此人又裹挾地方上的鄉豪大戶一同作亂,這些鄉紳要麽順從臣服,舉族加入逆黨;要麽就被他打破莊堡,寸草不留!如今鐵旗幫在西岸上的人馬,已經高達三萬餘。我估計再過兩日,他們的軍勢,或可再膨脹近倍。那時我東州該調集多少兵馬,才能將他們掃平?”


    魏來心情沉重。


    以目前鐵旗幫的勢頭,真有這可能。


    這個鐵旗幫的少旗主,年紀雖小,卻有著常人沒有的狠辣果決。


    他竟不做則已,一做就翻江倒海,不留餘地。


    此人正拚盡一切的壯大力量,把窟窿越捅越大,也讓他們越來越難掌控局麵。


    魏來遙空看向了城東碼頭,一艘燈火通明的萬料大船。


    他知道楚希聲此時就在這艘大船上,遙控著鐵旗幫的各處戰局。


    魏來暗暗佩服。


    這真是一位智勇兼備,才兼文武的少年英雄!


    架海擎天,挽狂瀾於即倒。


    如果鐵旗幫這次真能撐過去,此子未來不可限量。


    魏來搖了搖頭,轉身看向這些士紳豪商,他言語溫和,卻不容置疑:“我知諸位心切於西岸亂局,然而兵法有雲‘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是謂行無行;攘無臂;扔無敵;執無兵。禍莫大於輕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若,哀者勝矣’!”


    “西山堂戰力堅強,兩次大敗郡軍,之前更以少勝多,取得輝煌大勝,吾怎敢大意輕心,草率渡江?一旦我天平軍大敗,秀水郡的局麵就更為艱難。


    諸位不妨再耐心等待一陣,上遊十七連環塢正合江南郡水師營之力,與鐵旗幫大戰。一旦十七連環塢勝出,我軍即可從容渡江。”


    他說完之後,就直接轉身走入到身後一座六層高樓。


    這本是一座酒樓,被他臨時征用當做居所。


    魏來本欲登上頂樓稍作休息,卻在此處看見一個熟悉的白袍身影,坐在了一張桌桉旁。


    此人中等身材,麵龐圓滾滾的,臉白嫩嫩,一雙小眼睛,小鼻子,看起來像是個麵團。


    “藏鋒?”


    魏來吃了一驚,眼前之人正是他以前的邊軍同袍,現在的無相神宗真傳劍藏鋒。


    他劍眉一軒,眼神不虞:“你是為楚希聲與鐵旗幫而來,為他們說情?”


    “楚希聲哪裏用得著我來說情?”


    劍藏鋒啞然失笑,語含嘲諷:“你現在可敢過江?即便他讓你過了江,你可有膽量與他決戰?”


    魏來聞言不由麵皮微抽。


    除非總督頒下正式軍令,他還真沒有膽量與鐵旗幫決戰。


    他沒道理為太守司空禪的事,拚上自己的仕途前程。


    劍藏鋒隨後一甩手,將一封信丟給了魏來:“這是小楚讓我帶給你的信,讓你轉交總督大人。”


    魏來接手之後略作思忖,小心翼翼的將之藏入袖中。


    “楚希聲大肆作亂,是要將太守司空禪掀下台吧?此事不易,司空禪的背後是閹黨,即便總督大人,也很難動司空禪。你們既然對他如此看重,為何不勸一勸?


    現在的鐵旗幫,距離舉旗造反隻差一步。他現在輕則榮登黑榜,重則淪為反賊,永世都難入你們無相神宗的門牆。”


    劍藏鋒心裏暗暗一歎。


    他沒想到楚希聲的性情,如此的剛烈決絕。


    不過他很喜歡——


    劍藏鋒的麵上則不露聲色:“我隻負責傳信,做何抉擇,是你們的事情。”


    他喝著自己泡的茶,抬頭看了魏來一眼:“小楚說秀水郡皇莊三座,官營銅礦二座,鐵礦一座,鈔關兩座,你們如果不早做答複,他會忍不住的,甚至會進軍泰山郡。”


    魏來的麵皮微抽。


    泰山郡是大麻煩,前年那邊才經曆一次大水災,至今都沒恢複過來。


    那邊的百姓民怨極大,鐵旗幫一旦進軍泰山郡,那必是禍及全州的大災。


    魏來正暗暗惱火,卻忽見外麵江麵上的三十艘鐵旗幫大船揚帆離去,退往了西岸。


    魏來不由疑惑。


    鐵旗幫這是不打算封鎖江麵了?


    隨後卻有一道乾坤飛劍遙空飛至,魏來將飛劍招在手中,取下了劍柄中的書信。


    片刻之後,魏來的麵色就微微一變。


    “看你的臉色,似乎不是什麽好消息?”劍藏鋒微微好奇:“出什麽事了?讓你臉色難看到這地步?”


    魏來緊皺著眉頭,將那書信直接朝劍藏鋒甩了過去。


    “鐵笑生在上遊設計重創任道行。”他語聲異常苦澀:“任道行幾乎垂死,估計二十天之內都不堪再戰。”


    劍藏鋒童孔微凝,也覺驚奇意外。


    他隨後灑然一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原來如此,我說小楚為什麽要把船撤走,之前他是不準你們天平軍過江,現在他卻很希望你們過去。”


    魏來忖道可不是麽?


    問題是他現在哪裏還敢渡江?一旦鐵旗幫一支水師分兵南下,半渡而擊,天平軍必將全軍覆沒。


    楚希聲的這一舉動,真是惡意滿滿,含著對他與天平軍的輕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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