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死都不堪其憂啊!


    她那心髒脆弱的媽媽,她離開前連一麵都沒有見上的媽媽,她怎麽樣了呢?


    她那慈愛的外公,會如何消解這樣的傷悲呢?


    那粗魯得從來都不會表達愛的爸爸,是不是一個人躲在角落裏哭泣,卻還要對著媽媽強顏歡笑?


    桑紅再次墮入了噩夢的深淵,她頭腦轟鳴,一直都睡不著,總覺得有人來敲門,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太陽剛剛升起,桑紅又回到了洲際公裏上。


    中午十二點午餐的時候,她到達了丹佛市的郊區。


    她把車停靠在一家麥當勞的前邊,沒有往裏走,隻是在報亭裏購買了一份《洛杉磯新聞報》和一份《紐約時報》,新聞裏沒有梅曉楠的任何消息,時報的第一版也沒有消息,然後她翻開了第二版,在第四頁的下麵一個角落,她看到了一行標題:《金融策劃師失蹤,華爾街首次介入中國市場受挫》


    內容大致是華爾街投入中國市場的一些投資行為,因為執行者違背了當地政策法規,給這個商業行為帶來了無法挽回的損失,華爾街被迫從中方撤資。


    上邊有梅曉楠和幾個進駐中國的金融策劃師的照片。


    梅曉楠的陰謀最終沒有得逞,國家並沒有遭受到損失,桑紅不由鬆了口氣,至少宋書煜沒有陷入醜聞。


    桑紅努力地想了又想,最終認為可能是梅曉楠的身份太過複雜,這才被含含糊糊地一筆帶過吧,失蹤?這顯然不是定論。


    桑紅把這則新聞帶到車上,反複地閱讀了好多遍,甚至查閱了專業的詞典,來斟酌字裏行間的意思,梅曉楠的死諱莫如深,連提都沒有提到,隻有疑似藏匿逃脫懲罰的推測。


    到了她來到這個國家第七天的晚上,桑紅終於在網絡上看到了自己無比隆重的葬禮。


    她看著視頻上邊那一張張陌生又沉痛的麵孔,覺得生命真的是一種荒誕不經的事情,有些事,做了開頭,後邊的就不受控製了。


    她沒有在葬禮上看到林青燃和宋書煜,這讓她覺得悲痛之餘,又有些慶幸,她愛他們,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遭受愚弄。


    她翻到國內官方網頁的新聞上,看到了她的訃聞和悼詞。


    幾百名親朋好友?


    她好像從來沒有這麽多的朋友吧?


    桑紅羞愧得無地自容。


    xx軍校校長,親自念誦哀悼她的悼詞,給予了她極高的評價,這讓桑紅徹底地無地自容,她這個卑鄙的逃兵,哪裏配將軍看她一眼?這絕對是對真正的血染沙場的老將軍的羞辱。


    她真的希望老淚縱橫的外公不要去參加自己的葬禮,萊利和景甜相互攙扶的背影,也不要哭得那麽淒慘,她們當初在海上身臨絕境的時候,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可是她的一個陰謀和謊言,就讓她們淚水滂沱。


    她太卑鄙了!


    這些她曾經幻想過的虛假的光榮和夢想,讓她終於毫無瑕疵地活在了很多人記憶裏,可是,某一天,她真的有膽量告訴自己的孩子,那個英雄就是她嗎?


    這是一個多麽無恥的諷刺啊!


    她的過去徹底地抹掉了,結束了,蓋棺定論,她是一個英雄是一個讓無數人追思懷念的人,這樣的死亡曾經是她夢寐以求的,可是現在,偏偏她活著,策劃了這一切,愚弄著所有愛自己尊重的自己的人,她覺得靈魂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沉重的拷問。


    從此之後,她再也沒有責任,沒有義務,沒有束縛,沒有曆史,就像進入到了一個真空裏,隔絕所有。


    她現在明白,自由永遠都是在相對著束縛而存在的。


    她曾經夢寐以求的一個人的遠方,當她真正地麵對的時候,除了恐懼之外,什麽都感受不到,她現在明白,絕對的自由,單一的自由,就像是麵對混沌的虛空,看著無邊無際的地平線一樣單調而無處附著。


    桑紅無法停留下來,她每天還是留在車上度過,繼續往前走,目的地——空。


    還有幾個夜晚,都有那麽一個念頭閃過,想拿起電話,打給媽媽,打給外公,打給宋書煜,把所有的一切都坦白,都毫不隱瞞地告訴他們,乞求他們的原諒。


    無論如何,要說服他們……


    說服他們什麽呢?


    讓他們放棄現有的生活和成就,和她一起逃亡?


    真相坦露的時候,沒有人會赦免她,她不僅是一個殺人犯,還是一個陰謀家,一個卑鄙自私的家夥。


    她竟然卑鄙地丟下了所有親人,自以為能逃過懲罰,能自由自在地開始新生活,他們憑什麽原諒她?


    不要妄想著回頭了,有些傷害是無法彌補的。


    你已經做出了選擇,就要承受它所帶來的一切。


    接下來的幾周,桑紅隻是在遊蕩。


    似乎要報複曾經囿於一隅的童年經曆,實踐曾經一個人走遍天涯海角的夢想,她瘋狂地用車輪丈量著m國的土地,開著車在洲際公路上轉悠,就像一個人駕著一艘機動的加勒比海盜船,遊蕩在無邊無際的海麵上。


    單調的生活已經形成了模式,白天在路上,視如罔聞地看著不同的風景,偶爾和意識中的小寶寶說話,她會覺得因為她的自私,剝奪了孩子的家族庇護,剝奪了他將會擁有的來自不同血緣親屬的關愛,她一個人顯然無法給他那麽多。


    夜晚在旅館,從不和刻意靠過來的陌生人交談,隻是不斷地重複著幾句話:加滿……果汁麵包水果奶昔……一個幹淨的單人房過夜……每個地方她都是走馬觀花一樣地經過。


    偶爾有停滯的空暇時刻,她都無限癡迷地把車子前蓋打開,把車內的機械設備檢查一遍,她的動手能力越來越強了,因為她害怕在某個地方或者杳無人跡的地方拋錨,最後被迫向警察求助。


    當然每天她都會仔細地看一遍《紐約時報》,或者搜尋國內網絡上有關梅曉楠的消息。


    她身上的衣服,雖然是經過仔細考慮挑選的,可是隨著她進入的地方越來越荒僻,顯得越來越惹眼了,無奈她開始進入一些城鎮,購買所需要的衣物,盡力讓自己變得不起眼。


    這天盯著日曆上的時間,她驚訝地發現,已經是中國農曆的大年夜了。


    難怪,除了她心不在焉之外,這裏不是國內,當然沒有任何的節日氣氛了。她把車開到了最近的一座城鎮,找到了鎮上最好的飯店:新年就要有所表示,雖然隻是兩個人的新年。


    店裏燈光明亮,餐桌雖然擦得很幹淨,可是油膩的痕跡輕易就能看出,菜單印製得還算漂亮,隻是已經被人翻弄得卷了邊。


    店裏的服務員穿著製服,飯館的經理甚至還係著領結。


    “現在點菜嗎?”經理很熱情地過來招呼,這裏已經很靠近西部了,桑紅這樣單薄瘦弱的亞洲人的麵孔,他很少見過。


    “水果色拉、蔬菜色拉,烤奶酪,果汁,鮮嫩的小牛肉,都要半磅的分量。”


    桑紅很熟練地用英語點菜,她現在已經習慣了國外點餐是按重量配給的,而且她也吃慣了奶酪的味道,因為這對孩子的骨骼發育比較好。


    她的口音是跟著電台的主持人練習的,沒有什麽特殊的能夠顯示地域特點的口音。


    當然不帶任何地方的方言特點,就代表著她來自文明的大城市。


    “好的,請稍等,請問您要在這裏待上一段時間嗎?”經理微笑著問。


    “謝謝,我隻是路過。”桑紅無意搭話。


    “今天晚上你似乎隻有留宿在鎮子裏了,希望你不需要搭便車趕路,這兩天天氣預報會有暴風雪,您最好安全地呆在鎮子裏等暴風雪過後再做打算。”


    經理很殷勤地表示關切,比較這樣的嚴冬,孤身趕路的年輕女孩子,會讓人心生憐惜。


    “沒關係,我自己有車。”桑紅表示自己隨時可能離開。


    “這樣的旅行挺好。”他說完,就轉身離開了,把餐單往廚房裏送。


    這樣的旅行挺好!桑紅聽出譏諷的意思。


    所有的旅行者都有目標,或者需要遵循的旅程邏輯——離開,歸去,每一次經曆都會有收獲,可是她卻像是公路上流竄的一隻小白鼠,一個沒有目標,沒有棲息地的流浪者,一個需要搭便車逃出城鎮生活的失敗者。


    我現在落魄得就像是一個搭便車的家夥嗎?


    桑紅被對方這樣的詢問惹得很驚異,但是當她走進酒店的洗手間的時候,鏡子裏的消沉形象讓她觸目驚心。


    她有多久不曾照過鏡子了?


    似乎從逃亡開始,她就不再照鏡子了。


    她的小臉蒼白,因為忽略了保養顯得光彩暗淡,鼻梁上似乎浮著幾粒微小的雀斑,麵部有些浮腫,這得益於她近來越來越大的食量,曾經波光瀲灩的水眸帶著紅血絲顯得疲憊無力、毫無光彩。


    蓬亂的短發已經長長了很多,最長的地方,都能觸及她的肩膀了,摸在手裏覺得黯淡幹澀如同枯草。


    這樣的發型,如果擱在往常她那唇紅齒白的小臉上,會顯得很酷,可是,現在擱在一張明顯地帶著墮落痕跡的人的臉上,就不那麽雅觀了。


    一見街頭隨處可見的紅格子的羽絨大棉襖,遮蓋住她的身材,讓她頹然如果市井裏的大媽。


    靠——這是她嗎?


    桑紅湊近鏡子視線凝固在鼻梁上的幾粒雀斑,懷孕的症狀開始出現在她的身上,先是雀斑,然後是什麽呢?


    嘔吐?


    她所見識的懷孕之後孕婦的症狀,僅限於此。


    她生生地忍下了湧到眼角的淚水,不能這樣了,這是大年夜,明天就是新年,這樣站在異國的土地上落魄潦倒,顯然很不好。


    她低頭就著水龍頭流淌出來的冰冷的水,把自己滿布灰塵的小臉仔仔細細地洗的很幹淨。


    她咬了咬有些蒼白的唇,讓它們紅潤起來——誰說過的,如果你的唇再有點顏色,就是一唇紅齒白的美人,可惜了。


    秦洛水,那個遊戲花叢的風采絕豔的男子,有沒有為她的死掉眼淚?


    如果她真的死去的話,他可能會傷心;如果知道她是假死的話,他會不會抿著涼薄的唇角嘲弄她呢?


    桑紅搖搖頭,收起記憶。


    打開隨手拿著的包包,從裏邊翻出了常用的防曬霜,一點點地認真地塗上,遮掩住她的憔悴之色,拿出梳子把蓬亂的短發梳理通順,用手稍微沾了點水拍上,讓烏黑的發絲顯得服帖了很多。


    寶貝,這是媽媽和你一起度過的第一個新年,明天媽媽要尋找到一個可以停留的地方,給我們安個家,然後會有新的生活圈子,等你出生的時候,你會看到很多張關心你的笑臉。


    桑紅對著鏡子綻開了一抹生澀的笑意,新年了,勝利大逃亡,顯然不是為了這樣折磨自己,折磨孩子的。


    食物端上來了,桑紅慢條斯理地吃完食物,然後結賬。


    “你沒事吧?”經理看到桑紅收拾之後的模樣,微笑背後更覺得擔心了,是什麽事情讓一個妙齡少女變成了剛才那樣讓人擔心的模樣。


    “沒事。”桑紅客氣道,臉上有了一絲笑容,這樣的大年夜,來自陌生人的關心,讓她覺得有了點暖意。


    “接下來你要往哪裏去?”那人把找給她的餘鈔遞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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