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雨了。


    這是我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隨之而來如同槍彈般細密而沉重的雨滴,摔打在舊敗的病房大樓,發出啪嗒啪嗒急促的響聲。


    剛剛的雷聲之大,讓我並不能確定自己聽到了什麽。誰派你來,是這麽說的嗎?這是已故的人特有的打招呼方式?


    “何……何阿姨好……”我盡量讓自己鎮靜下來,畢竟麵前站著的女人我不能確定是人是鬼。


    “嘩!”一道白光劃過天際,讓原本黑暗的樓道霎時變得亮如白晝。緊接著白光的,又是一聲震天動地的雷,讓人感覺整個醫院在這場雷雨中,快要坍圮了。雖然隻有一瞬間,但是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何鈺兩邊的嘴角向上抽動了一下,似笑非笑。


    “小鈺?小鈺!快過來,這位是佳禾的朋友,替佳禾來看我來啦!”病床上的葉大爺並沒有察覺出什麽異樣,摘下看書時戴著的老花鏡,忙著招呼外邊的何鈺進房間,“下雨啦下雨啦,小鈺你沒淋著吧?”


    手捧玫瑰花的何鈺走進屋子,一改之前的麵無表情,換上了見到我之前那種溫暖而祥和的微笑。


    “我哪會淋著呢!”她溫柔地說,“咱們這不是也要湊一湊年輕人的樂趣,送一送玫瑰花嘛!”


    他們倆之間談笑逗趣的親切氛圍,一看就是在一起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夫妻,舉手投足之間有著跟常人不能比擬的默契。注視著這份默契下得我,突然感覺自己並不應該出現在這裏打擾他們,感覺何鈺確確實實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像之前我得知的事實那樣,已經去世四年多了。


    她越過坐在床邊的我,伸手把花插進放在床頭櫃上的玻璃花瓶裏。我怕擋著她,慌忙地準備站起來,卻被何鈺的手生生按回了原位。


    房間裏頓時彌漫起了玫瑰花的香味,遮蓋掉了房間本身的怪味。


    “佳禾的朋友嗎?怎麽從來沒有見過。”她的聲音細長而綿軟,特別像電視劇裏麵姨太太的語調,跟剛才問我話的時候完全不同。


    雖然看似是在跟我搭話,但放在我肩頭的手卻沒有拿開,反而加重了力量,箍著我的肩膀讓我十分難受。我也不知道哪裏惹了這老太太,正想往後縮,卻發現身體已經動不了了,話也說不出來,隻能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何鈺。而她依舊帶著那種微笑,輕輕地把腦袋偏向一側,眯著眼睛上下打量著我。我突然感覺她笑容裏麵的那種溫暖瞬間變成了詭異,讓我不寒而栗。


    房間裏的玫瑰花香味愈加濃烈了。


    我嚐試著運動身體各個部位,發現眼珠子還能動。在企圖拚命瞪何鈺讓她鬆手無果的情況下,我隻能努力向葉大爺使眼色。當我把眼睛轉向另一側展現人類轉眼珠子極限的時候,病床上的葉大爺卻已經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小鈺,我……我困了……”葉大爺嘟噥著,手無力地垂在了一邊。


    “睡吧,我也到了該做正事的時候了。”何鈺此時已經把臉湊到我耳朵邊上了,尖細的聲音直擊我的耳膜,“待會兒再來管你。”


    說罷,她伸出另一隻手,放在了距離葉大爺額頭兩寸的地方。沒過幾秒鍾,葉大爺的額頭升騰起一縷灰藍色的輕煙。眼看那縷輕煙即將散開,但它卻打了一個轉兒,一股腦兒地流進了何鈺掌心之中。接著又是一縷,它們漸漸匯聚成嬰兒手臂般粗細,接連不斷地向著掌心流去。


    隨著輕煙地不斷流入,葉大爺的臉龐逐漸消瘦下去,眼窩變得更深了,黑眼圈也加重了,剛剛聽到女兒來看他而高興得紅潤的臉龐,也變得黯淡起來。而何鈺依舊是一副微笑的姿態,靜靜地做著這一切。


    這尼瑪是在吃人嗎?我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在對她的丈夫做著已經超出我腦容量的事情,卻絲毫也幫不上什麽忙。我一邊想著為什麽不是像電視電影裏麵放得那樣直接用嘴吸,一邊開始後悔沒有直截了當地在葉大爺麵前質問這個女人到底是不是四年前已經去世的何鈺。


    正當我的思緒滿天飄飛的時候,我的鼻子突然感到一陣酸癢,不知是聞了濃烈的玫瑰花香還是由於緊張過度而神經過敏,我對著何鈺的臉猛地打出了一個大噴嚏。


    “阿嚏!”這突如其來的噴嚏讓我和何鈺一下子都蒙了,她回過頭驚訝得看著我,而我感覺一下子就神清氣爽了起來,身體也能自由轉動了。於是趕緊站起來退到了另外一邊,向著病房門口拚了命地跑了出去。


    窗外的雨依舊下得很大,雷聲似乎是想把這棟樓震碎一般。偶現的白光讓我在昏暗的走廊裏依稀辨識著前方的道路。我努力朝著走廊地盡頭奔去,感覺自己的心跳聲仿佛已經跟外麵的雷聲一樣響亮。


    “生人不該到此。”身後不遠處傳來了何鈺尖細的聲音。


    奇怪的是不論我跑得多快多遠,都沒有和身後何鈺的腳步聲拉開多大距離。她的聲音就像是根生在我的腦中一般,怎麽甩也甩不掉。前方走廊的盡頭看似近在咫尺,可我再怎麽跑都跑不到,它仿佛是有生命的物體,始終和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我剛才急急忙忙衝出來的時候,瞥了一眼門口的病房號,是腦病11-15床。這裏的病房門是那種老式的刷漆木門,門的上端有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玻璃窗,外邊的人能從窗外看到裏麵的動向,方便醫生護士觀察病人的情況。我哼哧哼哧使了吃奶的勁兒在躲避著何鈺,根本沒有時間顧及周圍的環境,唯一讓我注意到的是每跑一段路,就會經過一間開了燈的房間。一開始我並沒有在意,但是遇到那間房間的頻率就跟來大姨媽一樣準確,我不禁瞥了一眼房間號,心內11-15床。


    這不還是葉大爺那間房間嗎?我剛才跑了那麽久,原來一直是在兜圈子。鬼打牆!我的腦中像打字幕一樣打出了這三個字。我哭笑不得,看來這回是真遇著鬼了。


    此時我的感覺已經是體側中八百米的最後半圈了,再讓我跑下去我就要吐了。


    “生人為何來此!”何鈺的聲音直貼著我的腦門。剛剛鬆下來的一根弦立馬又緊繃起來。


    聽聲音已經不能判斷我和她之間的距離了,要是她在我背後突然把我給咬死了,那我豈不是死得不明不白?於是我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回頭猛地看了一眼。


    並沒有人。我的腳步不自覺地就慢了下來,眯著眼伸著脖子仔細辨識著身後漆黑的走廊。


    怎麽會沒有人呢,明明聲音那麽接近啊。我有些摸不著頭腦。算了,沒有人豈不是更好,說不定她也追累了。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放慢了腳步。


    剛一把頭轉回來,就差點撞上一個黑影,我甚至都能感覺到對方的鼻息。窗外閃現的白光映照在一張嘴角已經快咧到耳根的人臉,而我距離這張人臉隻有十公分左右的距離。


    “媽呀!”我大聲尖叫起來,衝著身旁開著燈的房間用力一頂,將身子滑了進去,緊緊地關上了房門。我的胸口不停地起伏著,心都快跳出來了。我審視了一下這個房間,依舊是心內11-15床,最靠近門口的病床上,葉大爺正安靜地睡著。我順手拿起放在門後邊的掃把,把掃把柄插在了門的兩個把手之間。然後脫下外套,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盡量讓自己鎮定下來,接著蹲在門下,貼著門仔細地聽著門外的動向。


    門外的腳步聲在響了一會兒之後突然消失了,四周又一次恢複了寂靜,剩下的隻有我自己“咚咚咚咚”的心跳聲。五分鍾之後,門外沒有其他聲響,何鈺應該已經走開了。我緩緩地側身站起來,向著門上的玻璃窗看了一眼,已經沒有人了。多次反複觀察後,我躡手躡腳地走到了葉大爺床邊。


    “醒醒啊!醒醒葉大爺!”我拍打著他的肩膀,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葉大爺!葉大爺!喂!”不論我喊他還是拍他,他都絲毫沒有要醒過來的跡象,緊閉著雙眼睡著。


    房間裏依舊彌漫著濃烈的玫瑰花味,我以為這香味應該就是葉大爺沉睡過去的原因,準備把香味的源頭切斷。我一手捂著口鼻,另一隻手拿起床頭櫃上插著玫瑰花的花瓶,準備拿到窗戶口把它丟出去。奈何花瓶實在太重,我試了幾次之後放棄了拿花瓶的想法,轉而直接抱起裏麵的花枝,拿到了邊上。


    千小心萬小心,我的手還是被玫瑰花的刺給刺破了。天知道這鬼東西拿過來的玫瑰花有沒有什麽貓膩啊。我借著床頭櫃上的台燈仔細看著手上的傷口,是很深的一個口子,不停地朝外麵滲著血。我忍著疼,把手中的玫瑰花盡數丟到了窗外,房間裏的香味一下子淡了好多,原本潛伏著的怪味又開始冒了出來。


    手上滲血的地方沒有愈合的痕跡,出血反倒是越來越多。加上跑了太多路,本來就又累又渴。我的身體開始漸漸失去力氣,最後連坐也坐不動,躺在了葉大爺旁邊的病床上,閉著眼睛休息。


    “嗬。”


    四下裏本來的寂靜,突然被這一聲笑給打破了。剛剛平複了沒多久的心境,一下子又緊張起來。我本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奈何身體實在沒有力氣,隻能眼巴巴地望著窗口的方向,希望她進不來。


    “生者不該來此,還是不肯回去嗎?”


    隨著何鈺的聲音再次逼近,病房門上的玻璃窗突然炸裂了,何鈺布滿皺紋的雙手順著窗戶框,硬生生將門扒出了一道裂縫。陳舊的木門經不住這麽大的壓力,一下子裂了開來。何鈺帶著她令人膽寒的微笑,一步一步踩著地上的碎玻璃渣,不慌不忙地走到了我的床邊。


    “本想給個機會讓你自己回去,看來你不想走啊。”說著,她伸出那隻曾放在葉大爺額頭上的手掌,朝我的頭頂放去。


    自從剛剛看到葉大爺因為這樣的舉動變得衰老後,我再怎麽也不會讓她對我做出同樣的事情了。我特麽才二十歲出頭,還沒交男朋友還沒吃夠肉,怎麽可以隨隨便便變成和你何鈺一樣的老太婆!我使出渾身的勁兒,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本不在意我的抵抗,想掙脫,卻突然尖悲鳴起來。我看著她被我右手抓住的手腕,本來白皙柔軟的人皮一下子皺縮起來,邊緣發出暗紅色烙印一般的痕跡,就像是被點燃一樣,漸漸地向四周化了開來。黑綠色有如墨汁般的液體,從已經熔化的部分流了出來,顯現出了裏麵的東西。那是一種我沒見過的皮膚,就像是在黑泥潭裏浸潤著的蜥蜴一般的皮膚。流出的黑綠色液體碰到了我手握著的部分,發出了滋滋的響聲,還冒出了白煙,像是是被煮沸了一般。


    何鈺大聲尖叫著,發了瘋地甩動著自己的手臂,我也被眼前這令人發指的場景嚇到了,一下子鬆開了手。


    我看著自己的右手,殘留著的膿汁很快蒸發掉了,剩下凝固在掌心中的血跡和一個暗紅色的烙印。那烙印暗紅之中還微微帶著些許光芒,乍一看像是掌紋,再仔細觀察更像是一個字母“t”,卻又有一些扭曲。


    何鈺的右手手腕以上部分,已經被燒得沒有一塊完整的人皮,隻剩黑乎乎的略顯綠色的黏膩皮膚,而手指上的指甲,足有三寸長,黃而幹枯。這根本不是人手,更像是野獸的爪子。


    我鬆開手後,何鈺漸漸的從尖叫中冷靜下來,轉而惡狠狠地望向病床上的我。


    “果然礙事啊!”還容不得我從這惡心的皮膚中緩過勁兒來,她立馬舉起她爪子般的手,在自己的臉上狠命劃了下去。五條鮮血立即順從傷口噴湧而出,順著她充滿皺紋的臉滴在地麵上。從我的距離似乎都能聽到皮肉分離的所發出的撕裂聲。


    血沒多久就停止了流動,一張黑綠色的怪臉從何鈺臉上的抓痕中露出來,那是我至今為止看到過最恐怖的景象。怪臉的頭顱碩大,用力擠著狹小的裂縫。臉上的眼睛碧綠,小而圓,就像貓在黑夜裏的眼睛那般,閃著熒光。兩邊的嘴角一直咧到耳朵跟上,鋸齒一般的牙齒從流著黑綠色粘液的嘴裏突出。一頭慘白的頭發散亂地掛在她臉上。最後,像蛇蛻皮那般,一個惡心的人形鬼怪從何鈺的人皮中脫出。


    房間裏的怪味一下子就重了起來,原來這怪味的本源,就是麵前的這個怪物。


    我蜷縮一團,顫抖地捂著自己的嘴巴,驚恐的眼睛裏已經無法抑製地流出了淚水。這究竟是什麽東西?


    “本想讓你留住軀殼,看來是沒這個必要了。”終於,她的聲音不再尖細綿軟,而是壓低了聲音從嗓子裏發出了沙啞咯咯聲。


    咯咯……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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