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著黑色西裝的年輕男子年齡不會超過二十五歲。皮膚黝黑、一雙眼睛不大,卻分外有神。當他緩步走出時,身後的傅青點了一支煙,倚著車頭道:“老八。輸了算你的。死了算我的。”


    口氣極大。似乎並未將纖瘦的陳悲風放在眼裏。


    輸了算你的。意思是輸了他傅青不會管。但打死陳悲風。他會擦屁股。


    稱之為老八的年輕男子點頭,脫掉了束手束腳的西裝外套。視線落在陳悲風的臉上,沉聲道:“來!”


    咻!


    右腳猛地往前一蹭,竟是與地麵摩擦出刺耳的聲響。一瞬間,老八逼近陳悲風,宛若一頭掙脫牢籠的野狼,麵目猙獰。


    呼呼!


    鐵拳打出,直擊陳悲風麵門。


    啪!


    陳悲風輕描淡寫出手,一把握住了在傅青眼裏興許算作高手的老八鐵拳。一擰。老八身形不由自主淩空翻騰。再度落地時,陳悲風淩厲一腳踢來。


    嘿!


    老八雙臂一疊,精準擋住陳悲風猛踢。卻也吃不消強大後勁,往後退出數步。


    “好!”


    那幾名年輕的白城公子哥齊聲叫好,甫又瞥見傅青臉色,頓時偃旗息鼓,縮回腦袋悶不作聲。


    老八吐出一口濁氣,揉了揉酸楚的手腕,目中透出一絲異色,沉聲問道:“你是誰?”


    陳悲風的戰力讓他驚訝。亦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無名之輩。”陳悲風波瀾不驚。


    “裝犢子!”老八冷哼一聲,一個箭步欺身上前。提臂猛地撞擊,試圖以狂暴的攻勢打垮陳悲風。


    砰!


    老八甚至沒看清陳悲風如何出手,他胸膛便被擊中。白色襯衣上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腳印。


    噔噔登!


    他連番後退方才站穩,臉色一陣青白。說不出的憋屈。


    初次出山便被陳悲風拿下。回去怎麽見那幾個兄弟?更何況,以後如何讓傅三少信任自己?


    他無比驚怒,猛地一提氣,再度攻擊而來。


    砰砰!


    陳悲風像與小孩玩鬧一般,兩記不痛不癢的攻擊便打得老八毫無招架能力,铩羽而歸。


    “媽的!”老八被打得有點癲狂,也不顧是否丟臉沒麵,挽起袖子就要跟陳悲風死磕。


    “老八!”傅青喊道。“打不過就滾回來。別丟人現眼。”


    老八聞言,臉色一陣發紅。終是不敢違抗傅青命令,垂頭喪氣地走了回來。


    侯洛陽兩步上前,微笑道:“隻是切磋而已,無需放在心上。”


    傅青抽了一口煙,漫不經心道:“侯少。你身邊能人不少啊。”


    “傅三少見笑了。”侯洛陽謙虛道。“隻是這位兄弟礙於麵子。沒跟悲風玩真的。”


    傅青沒說什麽,抽完香煙後說道:“他們可以走了。”


    “多謝傅三少大人不計小人過。”侯洛陽微笑道。


    陳悲風贏了。


    但他並未表露出勝利者的驕傲。相反,他不斷給傅青台階下。以期傅三少不會太難堪。一番簡單交談後,傅青道:“有空再找侯少喝茶。我還有事,先走了。”說罷,他鑽進轎車,離開車禍現場。


    侯洛陽招了招手,笑臉相送。


    ……


    “三少,對不起。”老八牙關緊咬,垂頭道。


    “打不過很正常。”傅青笑著遞給他一支煙。“這個陳悲風即便放在燕京,也是那些怕死的大佬們肯花大價錢請回家當門神的厲害角色。”


    老八沒作解釋。輸就是輸,沒有理由,也不應該找借口。


    能在傅青手下混飯吃的,可以不夠強大,但不能推卸責任。


    “早前聽聞白城這位洛陽公子朋友滿天下。看來不是浪得虛名。”傅青續了一支煙,瞥一眼暗自慚愧的老八。又道。“到了地方,我要見一個人。你不用跟著。”


    “那我——”老八試探性地問道。


    “我說過。輸了算你的。”傅青黑白分明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冷意。


    老八眉頭一挑,低聲道:“我知道該怎麽做。”


    傅青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還是那句話。輸了,算你的。”


    老八身軀輕輕一顫,重重點頭:“三少放心,這次我不會讓您失望!”


    再輸?


    他不敢。


    跟著傅青混,老八的能力可以不夠強大。但不能沒有能力。傅青從來不是一個慈善家。他也不養廢物。燕京圈子裏,很多人都知道跟傅青叫囂的人。通常不會有好下場。而最讓人畏懼的是,這個家夥可以因為當時有人出麵求情而罷休。但之後,他一定會下死手。


    你可以說他不講信義。更可以說他冷血無情。但傅青信奉忍字頭上一把刀。你讓他忍的太久,他會讓你雙倍奉還。


    ……


    侯洛陽來到沉默的陳悲風身邊,笑道:“麻煩你了。”


    陳悲風搖頭:“應該的。”


    “你別覺得我客氣。其實你不欠我。”侯洛陽拉著他坐在一旁的欄杆上,微笑道。“不在我身邊,你可以有更好的前途。我知道這些年有不少人挖你。白城有,黃浦有,包括燕京那邊,也有幾個金字塔頂端的大人物重金請你。當然,以你的性子,若非我當年陰差陽錯幫了你,你指定不會給人當保鏢。天王老子也沒這個福氣。”


    啪嗒。侯洛陽點了一支煙,繼續道:“別人覺得你是我的保鏢、打手。但你不是。在我眼裏,你一直是我的朋友。”


    陳悲風那木訥的臉上浮現一抹僵硬的笑容:“我也是。”


    侯洛陽笑得很開心,說道:“帶口琴了嗎?”


    “嗯。”陳悲風點頭。


    “吹一個吧。”侯洛陽說道。


    “嗯。”陳悲風點頭。


    他從懷裏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個跟隨他多年的口琴,輕輕拭擦了幾下,方才放在唇邊,吹出美妙的音樂。


    陳悲風是全才。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十八般武藝也難不倒他。各種樂器隻要學,很難有不上手的。但他唯獨偏愛吹口琴。並且隻吹一首曲子:明天會更好。


    侯洛陽問過,他的回答是妹妹愛聽。


    他妹妹餓死街頭的時候,才八歲。一個還沒來得及看看這個美麗世界的年齡。侯洛陽認識他的時候,他才十二歲。同樣是一個美好而不諳世事的年齡。但長他五歲的侯洛陽看見了陳悲風眼中的厭世。又或者說——絕望?


    唯一的至親餓死街頭。這對任何人而言,都是難以接受的打擊。


    那是一個雪夜。侯洛陽乘坐高級轎車回家。路上碰到一對瘦弱且淒涼的兄妹。他們迎著風,孤獨而蕭索地走在街上。街道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但沒人願意幫那個瘦弱的小孩一把。甚至,當小孩靠近時,他們嫌棄又害怕的迅速躲開。仿佛這個小孩得了絕症,一碰就會傳染。


    他背著比他更瘦弱的妹妹在大雪中前行。


    他的妹妹已經死了。死在饑寒交迫中。


    侯洛陽清楚地記得那晚很冷。天空飄著鵝毛大雪。鮮少下雪的白城這天極為熱鬧。小孩、大人,包括老人均出來感受白雪皚皚的滋味。瘦弱而年幼的陳悲風背著妹妹,在雪地上踩出一個個斑駁的腳印。他知道妹妹已經死了。但他不想放手。也不舍放手。放下她,等於放下陳悲風的整個世界。放下她。他無法一個人前行。


    他的手已經凍僵了。但仍不及妹妹的手冷。


    妹妹的手穿過脖子,放在他的懷裏。這是他要求的。否則,小女孩的手無處安放。


    侯洛陽當時很生氣。生氣這個世界太冰冷。比雪還冷。他跳下車,快步跑到陳悲風身邊,一把脫掉自己那件價值一萬多的溫暖外套。披在了陳悲風的背上。裹著她,也裹著他。


    他邀請陳悲風上車,但陳悲風仿佛沒聽見。仍是踉蹌地背著妹妹,艱難地前行。


    他已沒有方向。亦不知該去往何處。他隻知道,他舍不得鬆開妹妹。也不敢鬆開。


    “她已經死了!”侯洛陽在陳悲風耳畔大聲叫道。“再不上車,你也會凍死的!”


    陳悲風置若罔聞。沒有任何反應。


    侯洛陽無法強迫他上車,便一路跟著這個可憐而絕望的小男孩。他走了好遠,走到身強體壯的侯洛陽氣喘籲籲。


    “嘔!”


    陳悲風終於走不動了。


    他嘔出一大口鮮血,重重地跪在了地上。但他的手仍扶著妹妹的腿。讓她安穩地睡在自己肩上。


    她死了。也睡著了。


    她再也不會冷。更加不會饑餓。


    “小妹。哥背不動了…”


    他倒下時,氣若遊絲地說出這句話。眼中淌下血淚。


    ……


    “抬頭尋找天空的翅膀,候鳥出現它的印跡。


    帶來遠處的饑荒,無情的戰火,依然存在你的消息。


    玉山白雪飄零,燃燒少年的心。


    使真情融化成音符,傾訴遙遠的祝福…”


    侯洛陽輕輕哼唱,雙眼泛紅。他是一個善良的人,也是個多情的人。他為陳悲風悲傷,為他難過。


    他一生隻見過一次雪。就是與陳悲風相遇那年。


    但他不喜歡,一點兒也不喜歡。


    那晚的雪,是紅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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