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發生了許多的事。


    但阿九一直想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遍又一遍,尤其那些美好的記憶,她總是百憶不煩。回憶著自己還是皇帝最寵愛的公主,回憶著她的親娘還在世,回憶著她的舅家還有潑天的富貴……


    她不想喬嬤嬤,這個女人從來不是真心對她的,更因為喬嬤嬤她失去了公主之尊。


    午後的陽光很溫暖,尤其是春日的陽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像是幼年時偎依在親娘的懷中,阿九躺在躺椅上,半眯著眼睛。


    紅繩泡了一壺茶,手裏捧著一盤瓜子,將東西放在院子裏的石桌上,嘴裏道:“縣主,這新來的紅緞比紅線可差遠了,你怎麽就舍得把紅線給嫁了呢,唉……”


    “不把紅線嫁給莊頭的兒子,難道還繼續留下?我一個人過日子就夠了,怎麽還連累紅線,要是你有好去處,我也不留你的。讎”


    阿九說的是真話,紅線與她的感情極深,她們是一起長大的。紅繩原是紅線的同鄉,卻有著姐弟之情,紅繩嘴上如此說,心裏卻是感激阿九找了個好人家把紅線給嫁了。


    至少在鄉下莊子上,紅線的日子比在這裏過得好,小莊頭是個憨厚老實的後生,中等個頭,話語不多,卻是個能疼妻子的好男人,紅線毀了容,但他也不嫌棄。今年正月,大莊頭是第二次與阿九提紅線與小莊頭的事,阿九沒再拒絕了,而是一口應了,挑了個吉日,讓小莊頭來周家接了人去。


    走的時候,阿九塞了紅線五十兩銀票,這是她身上最後的銀錢了。不知從何時起,周禮就染了賭癮,最初還小心翼翼地偷她的首飾、嫁妝去變賣,之後換成銀錢去賭。這兩年,周禮更是變本加厲,也不偷拿,直接張口對她道:“阿九,給老子拿錢,我又輸了,我得把本錢贏回來,等我贏了錢,就讓你過好日子。”


    她原本吃穿不差的日子已經過飛了。


    她若是不給,周禮就抓著她打罵一番,因著這兒,連帶著紅線、紅繩都挨了不少打,有一回,阿九與紅線、紅繩約好反抗,結果三個人打了周禮一頓,次日三姨娘帶著周家幾房庶子便衝進了院門,幾十個人將阿九主仆三人狠揍了一頓。


    彼時,周禮站在一側,嘴裏惡狠狠地喊道:“打,給我狠狠地打,這賤婦竟敢打我,給她點厲害。”


    自那以後,阿九再不敢反抗了。


    因為她知道,自己是一個沒有娘家的人,即便她的娘家是天下第一家的皇家,沒有人站在她這邊,更因為周家有一個周惠妃,沒人會管周家的這點家務事。


    紅繩滿是狐疑地道:“縣主,有一陣沒瞧見四爺了。上回大爺喚了他過去,許是改了愛賭的毛病。”


    阿九譏笑了一聲,“我寧相信母豬會爬樹,也絕不相信他會不賭。”


    紅繩眨了眨眼,“我去瞧瞧收好的地契,可不能再被他偷走了,縣主當初多少嫁妝啊,現在就剩下這八百畝的良田莊子,要是連這個也沒了,可怎麽活?”


    阿九擺了擺手。


    她後來也學聰明了,自己不收這些東西,而是教給紅繩,紅繩人機靈,總會想到一些不一樣的法子藏著。


    不多會兒,傳來紅繩那淒厲的慘叫聲,“縣主,沒了!沒了……縣主。”他踉踉蹌蹌從自己的屋裏出來,手裏拿著一截湘妃竹,他可是把地契藏在湘妃竹裏的,又將竹筒塞給了竹笛裏,他隻認做得極好,沒想這樣還是被周禮給發現了。


    阿九騰地坐起身,“這殺千刀的!快去萬貫賭坊,他一定去那兒了。”


    主仆二人相扶相攙,出了周府。


    阿九在萬貫賭坊看到那抹熟悉的錦袍身影,即便明知道會挨打,可她還是鼓足勇氣走過去,“阿禮,別再賭了,回家吧!你把地契還我,我的嫁妝就剩這一處田莊了,要是連這都沒了,我們往後可如何度日……”


    “滾!”周禮一揮手就是一拳,和往常一樣,他不打阿九的頭,隻一拳打到她胸口,很重,疼得阿九冷汗直冒。


    阿九因疼,軟蹲在地上,一抬手抱住了周禮的雙腿:“你不是答應了大伯,說你不賭了,說你改好了。阿禮,你把地契還我,這是我的嫁妝,你把地契還我……”


    “賤婦,我還嚷?你的嫁妝就是老子的,老子想怎樣就怎樣,快放手。”


    一側,有人睨了一眼,認出了阿九,也知道她過的日子不好,心下略有同情,叫嚷道:“大虎!大虎!快把這人趕出去,他身上沒錢。”


    說話的這人,是這桌的莊頭,還有些良心。


    立有兩個彪形大漢過來,左右一架,將周禮丟出了萬貫賭坊。


    周禮被摔在地上,屁股生疼,拍了拍屁股,立時看到從裏頭出來的阿九,頓時氣血翻滾,都是這個賤\婦,要不是她,他怎麽會賭不成,他是沒錢,可他身上有地契,可以拿這個來賭,這可是八百畝的田莊,換成銀子得不少錢。


    “賤\人!”周禮大罵一聲,衝著阿九就撲了過去,頓時一陣拳頭腳踢,不顧


    還在大街上,就開始對阿九進行打罵,“賤\婦,你害得老子今兒玩不成,你得賠我。”


    阿九趴在地上,抱著腦袋,周禮拳頭腳踢的落在她的後背和臀部。


    紅繩心下不忍,這幾年他陪著阿九受不了不少苦,每次受傷,他們彼此安慰,雖不是親人,卻也有親人之情,此刻不待細想,縱身撲在了阿九身上,周禮的拳頭、腳頭便齊數落在了紅繩身上。


    阿九失聲尖叫:“救命啊!救命啊!”紅線離開了,與她相依為命的就是紅繩,她不能看周禮打死紅繩。


    紅繩咬緊了牙關,大聲道:“四爺,這幾年你把縣主的嫁妝輸掉得還少麽?這是她最後的八百畝田莊了,你再輸掉,縣主就什麽也沒了,你不能這樣。”


    “死奴才,叫你多嘴,敢管爺的事。老子揍死你這東西,老子揍死你……”


    這一番打罵聲,立時驚動了整條街的商戶、客人,甚至還有無數的行人停下了腳步,齊刷刷望了過來。


    在對麵街上的溫彩正陪梁氏在看首飾,聽到這喧鬧聲,探頭一望,就看著一個錦衣華服的男子正對著個對主仆拳手腳踢,下手之狠,全然沒有半分手軟。每落一下,溫彩都能瞧見那拳腳下的女子微微一顫,眼裏全都是恐懼之色。


    溫彩大喝一聲:“那是什麽人?竟在街市上打罵妻子?”


    張記珠寶鋪的掌櫃娘子滿是同情地道:“那是周惠妃娘家的侄兒周四爺,挨打的女子是涼縣主。真是造孽哦,周四爺偷了涼縣主的嫁妝出來賭,聽說早前就輸了不少,我們都記不得是第幾回了。”


    涼縣主!阿九,嫁人為婦後,曾經的小九變成了阿九。


    溫彩看著那衣著五成新繭綢的婦人,哪裏還有富貴人家奶奶的模樣。


    她依稀記得當年在宮中初遇阿九的情形,那時候她是何等快樂嫵媚的女子,這才幾年,自己與阿九一比對,阿九看上去比溫彩還要蒼老十歲。


    掌櫃娘子感歎道:“堂堂皇家縣主,過得比尋常婦人還不如,周四爺這兩年想打便打,想罵便罵。涼縣主娘家遠在陳州,雖是皇家姑娘,連個幫忙說話的人都沒,在周府的日子也過很是辛苦,就連周家另幾房的奶奶都能欺她。而這周四爺最不是個東西,吃喝\嫖\賭五毒俱全,沒了銀子早前是偷涼縣主的嫁妝,後來就是逼著涼縣主給錢,不給就打人,今年已經是第二次在街上打涼縣主了……”


    有婦人道:“這種日子,索性和離的好。”


    掌櫃娘子道:“哪是說和離就能和離的。涼縣主的嫁妝都被周四爺折騰得差不多了,要是和離了,她往後可如何過活?”


    一邊也在看首飾的富貴人家太太對半大的女兒道:“你且瞧好了,這種權貴人家最是嫁不得,那還是皇家的姑娘、堂堂縣主呢,都被人欺負成這樣。你將來要是許了那等權貴人家,還不得被人欺負死。”


    那半大小姐垂著明眸,露出同情與憐憫之色:“這種男人,又壞又打女人,涼縣主為甚還與她過。”


    梁氏看著一側立著的溫遠遠,眸光溫和,“遠遠,你將來大了,也要擦亮眼睛,可不能許那種人家。”


    溫遠遠不過幾歲,但已經在女塾裏讀書識字了,全無那半大小姐的羞澀,反而理直氣壯地道:“娘,我才不是涼縣主,我有娘家,我有爹爹,還有幾個弟弟,誰敢欺負我,幾個弟弟都會幫我。”


    梁氏凝了片刻,笑道:“也對,你爹疼你,你還有幾個弟弟……可是夫君真心疼你,才是你真正的福氣。”


    溫遠遠若有所思,“爹對我最好了,爹對娘也好,我長大了就跟爹娘過日子,我才不要去別人家。”


    在她的心裏,梁氏就是她的親娘,雖然溫遠遠偶爾聽府中下人議論關於她親娘的事,但連她自己都不愛聽,這幾年鎮遠候府上下看到了梁氏的賢惠大方,提及徐氏的人越發少了。


    溫遠遠一扭頭,發現那抹紫衫美人不見了,心頭一驚,指著街對麵道:“娘,姑母……”


    溫彩噔噔地走到大街上,惡狠狠地望著周禮,步步走近,大喝“住手。”


    周禮打量著衣著尋常富貴人家奶奶的溫彩,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得意地道:“老子勸你少多管閑事!老子是周惠妃娘家侄兒。”


    溫彩雙手叉腰,“周禮你這王八蛋,你給誰當老子?”


    想當她雍王妃的老子,她是溫家大老爺還是當今皇帝?


    周禮“你……”了一聲,突地憶起,前幾日聽人議論,說雍王夫婦攜兩子入京之事。


    溫彩大喝一聲“青鶯”,“把本王妃的無情寶劍取來。”


    雙雙從一側移來,幹練的打扮,一襲粉色的綢裙,可不是尋常人家的侍女打扮,一瞧就是皇族親王府的管事姑娘,她微微挑眉:“我家雍王妃離開京城幾年,這就不認識了?周禮,你好大的膽子,敢給我家王妃充老子,你可知道,我家王妃的老子是皇上?”


    這可是大不敬,且還在這大街上罵人,要是被有人聽


    了去,足夠周禮吃一壺。


    溫彩接過寶劍:“周禮,你這個王八蛋!欺負人都欺負到皇家頭上了,涼縣主娘家還有人呢,本王妃今兒就來收拾你這個潑貨!”她嘴裏罵著,提著寶劍就去追周禮。


    周禮一轉身就要往賭坊藏身。


    溫彩嬌喝一聲,指著門口的彪形大漢:“吾乃雍王妃,我命令你們,不許讓這潑貨進去,否則本王妃查封你們萬貫賭坊,從今兒開始,不許這潑貨再入萬貫賭坊玩鬧。”


    看門漢子哪敢招惹,攔在門口不讓周禮進。再看溫彩的身後,不遠處停著一輛皇家車輦,車輦附近立著衣著藍黑袍子的侍衛,個個佩著刀劍,其間還有一個著淺紫袍子的女侍衛,這種人可招惹不得。立有一人道:“雍王妃之令,小人莫敢不從,會轉稟東家。”


    “不錯,你很有眼色。”溫彩誇讚了一句。


    周禮暗恨自己倒黴,怎的撞到溫彩這災星,說到溫彩,大皇子與周惠妃提一回就喪氣一回,回回與這女人撞上,這敗的、輸的必然會是周惠妃母子。便是周禮,也被長兄告知:雍王夫婦回京了,我們家周家得避著。


    溫彩提劍追在後頭,“馬,給本王妃趕馬。本王妃不信,四條腿的馬跑不過他兩條腿的,丫丫的,周禮你這王八羔子,就算你是周家嫡子被本王妃撞見你欺負皇家女,我也饒你不得,何況你不過區區庶子,還敢欺到有封號的皇家女身上。


    本王妃今兒就是阿九的娘家人,你這縮頭烏龜跑什麽,你停下!你別跑!周禮,你這混賬、縮頭烏龜、王八羔子,你有種別跑,本王妃今兒打死了你,改明兒我這做皇嫂的便另給阿九她尋個好夫婿。


    周禮,你強奪妻子的嫁妝去賭,當街打人罵人,你還有理了?你再給我碰阿九一個指頭,本王妃就切了你的指頭……”


    溫彩躍上馬背,嘴裏罵罵咧咧。


    阿九一時反應不過來,愣在那兒,何時有人敢如此狂妄大膽地幫她,隻一露麵,嚇得周禮那潑皮望風而逃,還不敢停留,那個罵人的是誰?


    紅繩用手輕攘著阿九,“縣主,是雍王妃,是雍王妃,她在幫你,有她在,周家人就不敢欺負你了。”


    真的會幫她麽?


    這幾年,可從來沒人護過她,更沒人幫她,她才會越來越被周家人欺負,便是周太太也睜隻眼、閉隻眼,隻會挑她的不是。


    阿九望向溫彩,她記得自己與溫彩的年紀差不多,幾年沒見,溫彩是越長越好看,越來越有風\韻了,而自己卻變成了現在這樣,走在人群裏,就如同一個尋常小戶人家的婦人,沒了半點別樣之處。


    心頭,湧過一陣溫暖。阿九失聲輕呼:“四……四皇嫂!”


    溫彩一扭頭,惱怒地道:“你也是堂堂皇家女,怎的被他欺成這樣?這京城的皇族這麽多,你就不知道上門求助的麽,瑞王皇叔、小六、小八全都是你娘家人。”


    六皇子、八皇子敢開罪周家?不,他們不會。


    瑞王府人口多,自己府裏的事都管不過來,又哪有精力來管她。


    阿九的眼淚刷的一下湧了下來,頓時迷漫了雙眼,幾年了,她除了與紅線、紅繩相依為命,再無人管過她的死活。這一刻,見有人幫她,不知是感動還是溫暖,早已經哭成了淚人,但見淚流,不見哭聲。


    幾年來,她的眼淚早已經哭幹了。


    身上的傷痕,消了再添,添了又消,早已經多得連她都記不住。


    溫彩輕喝一聲:“走,到對麵茶樓裏坐坐,你不要怕,有皇嫂在,我要看看誰還敢欺你?”


    雙雙扶了阿九起來,暖聲道:“涼縣主快別哭了,難得遇上了,且入茶樓陪我家王妃坐坐,有什麽委屈可以告訴我家王妃,自有我家王妃替你做主。”


    雙雙心下一陣感歎,前世時,被庶子欺負打罵的是十公主安陽,今生命運逆轉,這受苦、受屈的卻變成了九公主,不,是涼縣主。前世的十公主一直都是公主,就算冷家庶子想欺,也隻是在自兒個院裏,不敢鬧出去。現在的周禮,曾是變本加厲,拿阿九當成尋常人家的姑娘一樣欺負。


    溫彩與梁氏打了聲招呼,陪阿九吃茶。


    阿九含著淚,把這幾年她的日子說了一遍,又說了幾年前她懷有身孕,都已經四個月了,硬是生生被周禮打得落胎,自那以後,她再也沒懷上。


    又說當年她進了周府,周家幾房的年輕奶奶、姨娘便向她借東西,她不借,就說些酸話刺她,逼得她借了。可一旦借到,回頭她們誰也不承認借了東西,非說是她給的。沒到一年,她屋裏的布料、擺件就被她們都弄走了。


    大概是第二年,周禮認識了幾個市井中的狐朋狗友,還學會了賭博,最後染上賭癮,三天不去賭坊就渾身沒勁兒。早前是偷拿她的首飾變賣,後來直接打罵她,逼著她拿銀錢及值錢東西出來,不給就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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